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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四环外面,离普发集团大楼大约几站地之遥,是一条餐饮街,各种风味的餐馆比肩接踵,粤菜海鲜、湖北炖菜、京味烤鸭、重庆火锅等等,还有一家韩国烧烤和一家日本料理。其实,不仅是这条街上有各种风味,就连每家餐馆里也都有各种风味了,打的牌子只是块招牌,餐馆必须照顾到所有进门食客的口味,所以,在湖北馆子里可以点到京酱肉丝,在重庆馆子里可以点到梅菜扣肉,也就不足为奇了。顶级的餐馆和街边的小摊,都可以痛快地对食客说“不”人们到顶级餐馆只是为了脸面,到街边小摊只是为了果腹,这两种需求其实都好满足,恰恰是中档的饭馆难做,因为还要照顾到食客的各种需求,绝对是不能说“不”的。
  洪钧是专门选择了这条街,来安排和普发信息中心几个人的晚饭的,说好了的只是一起吃顿晚饭,而不是晚宴。姚工虽然是信息中心的主任,但信息中心在普发属于技术部门,归总工程师管,是一个二级部门,而不是直接归总经理管,所以姚工属于中层领导,姚工的那些部下,更是重实惠超过重形式,招待中层的人,自然要找中等档次的饭馆了。洪钧理解这些中层干部难当,他也早已体会到做这些中层干部的工作是最难的,因为他们的需求最多最杂。
  洪钧选了这条街的那家潮州菜馆,要菲比定了间六个人的包间,普发会来五个人,加上洪钧和菲比共七个人,但洪钧没有要更大的包间,而是要服务员加放了一把椅子和一套餐具,他想和姚工坐得越近越好。
  洪钧和菲比刚到包间里坐下没多久,姚工就带着人准时到了。洪钧心里暗想,自己又没猜错,姚工虽然玩世不恭,但一定律己甚严,他不愿意别人挑他的毛病,尤其是不愿意沾上不守时的坏名声。五个人都进了包间,大家都看似随意地坐下了,说是随意,其实规矩都在里面了。姚工并没有虚意客套,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主位,洪钧尽可能紧挨着姚工坐下,姚工的副主任坐在姚工的另一边,然后是菲比,这四个人是来谈事的,菲比和洪钧之间的另外半圈坐着其他三个人,他们就是来吃饭的。
  服务员捧着厚重的菜单,眼睛扫着众人,想判断出来会是哪位负责点菜。菲比伸手接过菜单又转递给姚工,嘴上说着请姚工来点,姚工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说:“我不点我不点,你们谁点都成,点什么我吃什么。”
  菲比一只手举着图文并茂、像百科全书似的菜单,眼看举不动了,便用眼睛望着洪钧,洪钧笑着说:“菲比,你就点吧。就你一位女士,我们把权力让给你。”
  菲比便双手捧着打开的菜单,开始上下搜寻着,很快,便抬头问已站到她身旁的服务员:“凉菜先要个卤水鹅掌吧。对了,你这里鹅是怎么做的?烧的还是蒸的?我们几个人要一只烧雁鹅够吗?”
  洪钧立刻摆着手说:“吃鹅你可别算上我啊,我不吃,你们六个人随意。”
  菲比睁大眼睛,诧异地问:“来吃潮州菜你不吃鹅呀?”其他人也都奇怪地看着洪钧。
  洪钧便不慌不忙地解释说:“我脖子后面生了个疖子,本来没事的,这两天忽然又红又肿,弄得我不敢掉以轻心了。鹅肉是发物,我可不敢吃,烧鹅也好,蒸鹅也好,我怕吃了就该像徐达那样完蛋了,你可别学朱元璋逼着我吃蒸鹅啊。”
  菲比和其他几个人都有些莫名其妙,菲比也顾不上洪钧的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反正知道洪钧是不愿意吃带“鹅”字的菜了,便低下头继续看着菜单。
  姚工一边整理着餐巾,一边很随意地冲旁边的洪钧说了一句:“看来你知道这个典故?怎么?你对明史挺有些研究吗?”
  洪钧笑着说:“什么‘研究’啊,我这也就算是一点儿兴趣。上次去南京,还专门去莫愁湖看了胜棋楼,又到太平门外面去看了徐达的墓,明孝陵是以前就去过了。”
  这时,菲比正在问服务员六个人点一只烧鹅够不够,姚工立刻冲菲比摆着手说:“你这个小刘也真是的,你们洪总不能吃鹅嘛,我们又不是非要吃,不要点鹅了,那么厚的菜单点什么不好嘛。”
  洪钧笑着谢了姚工的好意,菲比红着脸,很快就点完了菜,然后站起身给大家倒茶。
  姚工点上烟,深吸了一口,问洪钧:“你是对明史特别有兴趣呢?还是对各代历史都有兴趣?”
  洪钧转动着桌上的托盘,把一个烟灰缸移了过来,放在姚工手边,然后说:“我呀,就是个杂家。从小到现在都喜欢历史,那时候是最喜欢看各种演义,东周列国呀、三国演义呀什么的,后来才慢慢地开始看正史。又到了后来,二十四史一路看下来,岁数也大了,就开始喜欢明史了。”
  姚工听到这儿,不再像刚才那样试探,而是直接挑明了说:“不瞒你说,我也喜欢明史,我不知道你是为什么喜欢明史啊,但我知道我是为什么,因为就是在明朝,中国开始比欧洲落后了,后来越落越远。明朝就像是咱们中国历史上的一块疤,我就是喜欢把这块疤揭开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看的时候心里疼啊,我是越看越疼,越疼越看。”
  洪钧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姚工是个性情中人,他活在他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洪钧从心里开始喜欢这个姚工了。这时,凉菜上来了,菲比把托盘上的几个菜都转到姚工和他的副主任面前,请他们先动筷子。姚工心不在焉地夹了个卤水鸡蛋放到自己的小盘上,并不马上吃,而是看着洪钧。
  洪钧知道姚工在等着听自己说话,便没动筷子,而是立刻说:“呵呵,我和您的出发点有所不同啊,我喜欢看明史,起初是因为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惟一的夹在两个少数民族政权之间的朝代,明朝开国是推翻了蒙古族的元朝,最后又把江山送给了满族的清朝,当时觉得这里面有太多的经验教训了,可是这几年我看明史,是越看越自豪,越看越解气。”
  姚工好像有些不解,迟疑了一下才说:“解气?我可没觉得,我倒是觉得整个明史就是一本太监史、窝囊史。王振、汪直、刘瑾、魏忠贤,全是太监乱政,就那段郑和七下西洋还算扬眉吐气,结果郑和也是个太监。”
  洪钧笑了,一边看着服务员开始往桌上上着热菜,一边说:“姚工,我给您讲个故事啊,是个真事。前几年我有个客户是一家日本的电气公司,有一次和他们社长的翻译一起喝酒。日本人有个特点,喜欢喝酒,而且一喝就醉,这翻译也是,喝了没多少就有点儿不行了。他告诉我,他是在早稻田大学学的汉语,他跟我讲,日本人大多数瞧不起他们这些学汉语的,学英语和法语的受尊重,但是,也有一些人特别赞赏他们这些学汉语的,说他们是在忍辱负重地学习‘敌国’语言,将来是会派上大用场、做出大贡献的。这家伙问我,他不理解为什么中国把元朝也算进自己的历史里面,中国不是被蒙古人给灭亡的吗?他还说,在日本,研究元朝历史的人非常多,比中国、蒙古研究元朝的都多,为什么呢?因为日本是蒙古人惟一一个想打而没有打下来的国家,成吉思汗和忽必烈不是号称世界征服者吗?日本人特别自豪,因为只有日本没被他们征服。”
  说到这儿,洪钧停了下来,喝了口茶,他忽然意识到包间里鸦雀无声,刚才忙着夹菜的那几个人也都停了下来,姚工也目不转睛地扭着头看着自己,洪钧就接着说:“听他这么讲,我就对他说,我不研究元朝,我研究明朝,因为明朝推翻了元朝,日本只不过是因为一场台风而侥幸躲了过去,而明朝是真正击败了元朝。最后,我又加了一句,我喜欢研究明朝,还因为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惟一一个没有自欺欺人地宣扬中日友好,而是坚决地打击日本,并且取得了全面胜利的朝代。”
  姚工旁边的副主任忙问:“那个翻译听了以后怎么说?”
  洪钧笑了:“他后来已经醉得不行,第二天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副主任惋惜地说:“哎呀,可惜了,让他记住该多好。”
  姚工若有所思,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过了一会儿才说:“这倒真是,不管是海战、陆战,还是在浙江福建、朝鲜,最后都是打赢了。嘉靖和万历那两个皇帝都很昏庸,抗倭倒是都挺坚决的。”
  这时候,洪钧对面、坐在菲比旁边的一个人说了句:“来,洪总,您尝尝这个,菜胆炒扇贝,挺不错的。”说着,就已经转起了桌上的托盘。
  洪钧看了一眼托盘,菜胆炒扇贝刚才正好放在那个人的面前,而洪钧面前的是这桌菜里最贵的焗龙虾,那人把菜胆炒扇贝转过来送到洪钧这里时,就正好把焗龙虾转到了他自己的面前。洪钧心里暗笑着,看来那个家伙是自己急着要吃龙虾,便假借让洪钧吃扇贝的名义,把龙虾“让”到了自己鼻子底下。果然,转着的托盘刚定住,那个家伙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把筷子插到龙虾上去了。
  洪钧看了一眼姚工,发现姚工正瞪着那个下属,目光中简直充满了厌恶和憎恨。洪钧明白,姚工也一眼看穿了那人的小把戏,看来,姚工很“直”但不“迂”挺聪明的,而且,姚工一定也生气那家伙打断他和洪钧的切磋。
  菜已经上齐了,洪钧和姚工都只喝茶,姚工的副手和三个下属喝啤酒,菲比也要了啤酒,喝了大约两杯就不肯喝了,那三个下属开始还想劝菲比接着喝,被姚工训了一句就老实了,三个人互相敬着酒,倒也自得其乐。洪钧觉得,姚工已经把洪钧和菲比当成了自己人,哪怕是在细节上都关照着他们。
  接下来,姚工一直在津津乐道地说着明宫三大案,洪钧认真地听,不时加一些自己的评点,插话不多,更没有刚才的那种长篇大论,但都很到位。姚工谈得很开心,基本上没怎么动筷子,烟倒是抽了不少,他好像是寻觅了好久才碰上洪钧这么个知音。
  点心和果盘也都上过了,姚工和洪钧还在聊着,那三个人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搭讪着,菲比出去结了账回来,看见她旁边的副主任一个人干坐着,便看了看洪钧,洪钧注意到了,就找了个机会对姚工说:“怎么样?您几位都吃好了吗?要不咱们今天先到这儿,明天都还得上班。”
  姚工说:“好啊,不错不错,今天吃得挺开心,你们几个人也吃好了吧?那咱们散了吧。”
  大家站起来,走出包间,来到餐厅外面的台阶前,洪钧没开口,他在等着姚工说话。果然,姚工说:“我看这样,你们先走吧,我今天难得和洪总聊得开心,我要和他找个地方再聊聊,你们别管我。”
  洪钧猜到了,他就知道姚工意犹未尽,而且,这么不避嫌疑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和洪钧单独留下,也是典型的姚工作风,他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别人也就没什么可说三道四的。
  洪钧和姚工站在台阶上,看着菲比在路边叫了出租车,先把副主任和三个下属送走,菲比自己在临离开时冲洪钧挤了下眼睛,洪钧冲她笑了笑,再看一眼旁边的姚工,姚工根本没注意,他已经发现不远处挂着个圆盘形状的霓虹灯,上面是个绿色的“茶”字,便拉起洪钧的胳膊向那家茶馆走去。
  直到进了茶馆,直到被服务员领着找了张桌子坐下,姚工拉着洪钧胳膊的手才放开。服务员递过来一个做得像战国竹简一样的茶单,姚工连看也不看,就摆了下手说:“就来壶菊花。”然后对着洪钧笑着说:“说话说太多了,口干舌燥的,他们几个知道,我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的。”
  洪钧笑着,他知道姚工想拉着自己接着好好聊那些明朝的事,可是洪钧心里惦记的却是当前普发项目的事,他必须把姚工拉回到现今的世界里来。洪钧先叮嘱服务员替姚工拿一包香烟,等服务员转身走了,就对姚工说:“姚工,刚才您提到郑和下西洋,您说那是明朝里面惟一扬眉吐气的事,可我不这么看。”
  姚工一脸兴奋,急不可待地等着又开始这一轮新话题,嘴上催促着:“嗯,你说你说。”
  洪钧接着说:“您刚才说,明朝是中国从强盛到衰落的转折点,正是从明朝开始比欧洲落后了,我觉得,郑和下西洋恰恰正是明朝从强盛到衰落的转折点。郑和下西洋,从永乐年间开始,到后来的洪熙,再到后来的宣德年间结束,您肯定知道,明朝的前四帝,不算那个下落不明的建文帝,从朱元璋的洪武到永乐、洪熙、宣德,这祖孙四朝是明朝强盛的时期,后面接着的明英宗就发生了土木堡之变,连皇帝都被蒙古人俘虏了,后来就一直再也没有大的转机,连一次像样的中兴都没有。”
  正好服务员端着茶上来,洪钧便停住了,姚工皱着眉头,说:“宣德以前的确是强盛,那时候都是在海上就把倭寇给干掉了,倭寇根本上不了岸。可我觉得英宗以后的混乱是由太监专权造成的,如果不是那个王振哄骗英宗亲征,英宗也不会被俘,后面也不会那么乱。”
  洪钧先给姚工倒上茶,又给自己倒上,也不让茶,就先喝了一口,说:“太监专权,是朝政混乱的根本原因,但朝廷里的政治斗争,还不至于马上影响到整个国家的国力。而郑和下西洋,前后下了七次,把国库都弄空了,倾尽了国家的人力物力,而国家却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好处。明成祖为什么下西洋?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宣扬明朝的天威,出去转了七圈,四处宣扬老子多强盛,老子多威风,图的是虚荣心的极大满足,造成的是极端的狂妄自大。他的孙子宣德皇帝在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以后,一算总账就傻眼了,他没想到下一次西洋花这么多钱,更没想到自己已经快成穷光蛋了。”
  姚工插了一句:“下西洋也做了很多贸易嘛,不能说经济上什么收获也没有。”
  洪钧笑着说:“郑和的船队本身干的那些事,不能算是做贸易,他给别人的东西叫赏赐,他收别人的东西叫贡奉。跟着郑和屁股后面的一些民间船队倒是做了些贸易,但明朝根本不重视,连像样的海关制度都没有建立起来,所以虽然的确有些人发了财,但国家却是只出不进。这也难怪宣德皇帝后来一怒之下决定再也不下西洋,而且更走极端,最后把郑和的船也烧了,连航海图都给烧了。我估计啊,要不是郑和死在印度,宣德皇帝都会对郑和掘墓鞭尸的。”
  姚工没说话,一边喝茶一边琢磨着,洪钧知道火候已到,话题一转,说:“姚工,我现在有个感觉,不知道该讲还是不该讲。”
  姚工没抬头,脑子里还在想着洪钧刚才的一番话,嘴上说:“你说你说。”
  洪钧沉吟了一下,说:“姚工啊,我感觉,普发现在搞这个软件项目的阵势,怎么有些像郑和下西洋啊?”
  姚工一下子抬起头,放下茶碗,直直地看着洪钧,足足看了半分钟,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笑着说:“哎呀,洪钧。哎,对了,以后我就叫你洪钧吧,别老‘总’啊‘总’的,你也别老‘您’啊‘您’的了。从开始要搞这个项目,我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又说不清是什么地方不对,刚才你冷不丁这么一点,我一下子就全明白啦。”
  洪钧笑了,他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终于可以直截了当地谈正题了,他立刻接着说:“姚工,那我先说说我的看法,你看和你的感觉一样不一样。普发这次要买企业管理软件,也是只算政治账,没算经济账。普发发展到现在,也是行业里的老大了,不花个几千万人民币上一个软件项目,不买最贵的软件,好像就感觉说不过去似的。实际上,软件是普发买来给自己用的,而不是买来给别人看的。我和普发的一些人聊,发现他们最关心的是同行里都有谁也买了软件了,别人都花了多少钱,别人都打算什么时候上软件项目,可是好像都没有仔细想过,普发自己是不是真应该上软件项目了?买软件究竟为了什么?普发用什么样的软件最合适?”
  说到这儿,洪钧停了下来,看着姚工。姚工举起右手,用手指点了一下洪钧,放下了,欲言又止,又举起来点了一下洪钧,又放下了,才说:“你呀,说得太对了,全都太对了。说,你接着说。”
  洪钧便趁热打铁,说:“普发的软件项目,是外面看轰轰烈烈,里面看冷冷清清。软件公司、咨询公司、硬件公司像走马灯一样来登普发的门,全世界恨不能都知道普发要上大项目了,普发也没少出去听讲座、参观考察,热闹得很。可是,普发到现在也没有充分论证过为什么要上这个项目,为什么要现在马上买软件,也没有明确定出用了软件以后要达到哪些目标,获得哪些效益。好像到现在普发还没有确定谁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吧?也没有一个专职的项目组吧?孙主任只是负责具体协调,不能算是负责人,但没有总负责人,大家都是只参与、不负责,这项目肯定搞不好。说老实话,普发还远远没有做好买软件、上软件的准备,这样就急于买软件,就像郑和下西洋一样,是好大喜功,得不到任何实际收益,买来的软件和硬件最后也都会变成一堆垃圾。姚工,你愿意普发的项目最后落得这样的结果吗?”
  姚工神色凝重,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他在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样过了一会儿他说:“洪钧,我见了这么多做生意的,直到现在,你是我见过的惟一一个站在我们的立场、替我们考虑的。你说的这些,我们普发很多人根本没考虑,有些可能考虑了,但也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反正也不是花自己的钱,就也不提出来,惭愧呀。洪钧,你今天和我说这些,说白了,是你看得起我,咱们今天聊的,我都要讲出去,要讲给每一个人听。我说话虽然不管用,但我还是要说,我要说,不要急着买软件,自己的事情都还没搞清楚呢。”
  洪钧忙接上话头说:“就是嘛,现在离选定买哪家的软件还早呢,还有很多很重要的工作没做。依我看,应该搞一次正规的招标。首先,要确定标书的内容,这样就可以把为什么买软件,对软件有什么要求,用软件要产生什么效益都明确了。其次,招标就要有领导小组,从写标书到评标,这样就形成了以后的项目组,要想保证项目成功,有一个强有力的专门的项目组很重要。”
  姚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卷比划着,洪钧这才注意到,姚工从进了茶馆直到现在,夹在手上的烟都没顾得上点着过。姚工的嗓子有些沙哑,但很坚决地说:“有道理,就这么做,明天我就找我们的总工谈一下。下个礼拜一又是中层以上干部的例会,我还要开它一炮。”
  洪钧笑了,忽然,他开始觉得有些饿了,因为刚才的那顿潮州菜他几乎没怎么动过筷子。
  第二天,洪钧把自己关在他的那间小办公室里,他必须按杰森要求的做出一份报告发给他。洪钧心里很不情愿,杰森如果真想了解这些项目的事,应该打电话过来和洪钧直接谈,而且,最好是让洪钧安排他一起去拜访客户。但是,洪钧已经发现,杰森就像不愿意去见亚太区的科克一样地不愿意去见客户。杰森最愿意见的是记者,只要是各种媒体的编辑、记者要采访他,杰森立刻就会欣然应允,而且他还经常主动出击,直接联系记者请人家来采访他。
  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杰森只来过一次北京,而且根本没有到维西尔的北京办公室,只是在他住的酒店里和一家报社的记者聊了一个上午。后来洪钧还真看到了那个记者发的采访报道,让洪钧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通篇的报道都是在说林杰森自己如何如何,只是在提到他的头衔的时候,提到了一句维西尔公司。洪钧心想,这种宣传无非是杰森在为他的下一次跳槽做准备,对维西尔公司的业务是毫无帮助的。更让洪钧生气的是,既然杰森最关心的是自己的“上镜率”对维西尔的市场占有率和项目上的赢率并不真正关心,却装腔作势地定期要看书面的汇报。
  洪钧正应付着那份报告,有人敲门,洪钧只说了声“请进”头也没抬,门被推开了,是菲比。洪钧抬起头看着菲比,却见菲比故作神秘地轻轻把门关严,又咬着嘴唇憋着笑,蹑手蹑脚地走到洪钧的椅子旁边。洪钧正诧异地不知所以,听见菲比笑着说:“老洪,你把头低下去。”
  洪钧才不会由菲比摆布,而是摆着手,又指着桌子对面的椅子,示意菲比走回到她原本该呆的地方坐下,嘴上说:“你犯什么毛病了?有事说事。”
  菲比讨了个没趣,却也并不在意,嘟囔着:“没劲。我就是想看看你的脖子后面是不是真长了个疖子。”
  洪钧笑了,这才弄明白菲比想搞什么花样,他整理着脖子上的领带说:“这个嘛,无可奉告。”
  菲比也笑着说:“爱说不说,我猜你就会这样卖关子。对了,你是以前就知道那么多明朝的事呢,还是这几天拼命恶补的?”
  洪钧仍然笑着,还是那句话:“无可奉告。”
  菲比撇了下嘴,说:“切,爱说不说。”然后,又立刻坚决地说:“不行,你必须告诉我,要不然我以后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呀?”
  洪钧只好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也没什么,我不是说了吗?我是个杂家,当个杂家,对做销售有好处。对什么事都有点兴趣,对什么事都有些自己的看法,都能说上一二,也就行了。”
  洪钧说完了,看着菲比,心想她怎么还不出去。菲比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嗨,差点忘了我是来干什么的了。”说完,把手里一直拿着的一张单子放在洪钧的桌上。
  洪钧拿起单子看着,菲比在对面解释说:“我晚上想请普发的周副总他们那些做销售和市场的唱卡拉ok,这是费用申请,你批了我好找helen预支现金。”
  洪钧笑了,说:“哟,又要去腐败啦?”然后又问:“他们几个人啊?”
  菲比回答:“四个。周副总,还有下面三个部门的头儿,一共四个人。”
  洪钧点着申请单上面的金额说:“嗯,五、六个人,只打算花三千块钱,那就去不了什么太高档的地方了。”
  菲比便接上说:“是啊,可是helen和她老板laura都说jason对费用控制得挺严的,我也就不敢申请太多。”
  洪钧说:“哦,周副总他们自己就是做营销的,见的世面太多了,你弄得缩手缩脚,太寒酸了,还不如不请人家。”
  他想了想,又说:“这样吧,你把申请的数改成六千,我给你批,这样的话,六个人,平均每个人一千块钱,还凑合吧。”
  菲比歪着脑袋,愣了一下说:“你是脑袋上长了疖子吧?他们四个加我是五个人,六千块钱,每个人一千?你怎么算的呀?”
  洪钧笑着说:“看你这张嘴,没大没小的。是六个人,我也去。”
  菲比一听,张着嘴,先是惊讶,立刻就高兴地笑了起来。
  东三环的北面那个饭店扎堆的地方,有家五星级酒店的地下一层,是个很热闹的夜总会,进门右手的迪斯科舞厅震耳欲聋,左手的走廊走进去就是一间间的卡拉ok包房。这家夜总会和这家酒店一样,都已经有些显得陈旧和过时了,只是以往名镇京城的影响尚存。是洪钧提议的这个地方,菲比在电话里告诉周副总的时候,周副总立刻连声说:“好啊好啊,那地方好。”菲比把周副总的反应讲给洪钧听,洪钧心里暗笑,看来周副总也一定在很久以前就光顾过,而且美好的回忆至今犹存啊。
  菲比去接周副总一行,洪钧一个人先到了,他让服务生安排了一间能坐十个人的包房。很快,包房的门被推开了,周副总首先迈了进来,他身材很魁梧,应该只比洪钧年长几岁,四十出头的样子,洪钧和周副总之前已经见过,现在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便笑着很随意地握了手,打了招呼,后面跟着进来了菲比还有另外三个男人,都是周副总的下属。
  洪钧请周副总先坐了,菲比很自然地紧挨着周副总坐下,另外三个人都上来和洪钧握手,然后各自找地方安顿下来。洪钧仍然站着,吩咐服务生上果盘和各种小吃,刚问服务生这里对开洋酒有什么规矩,正和菲比闲聊着的周副总立刻说:“老洪,别开酒啊,没必要花那钱。”
  洪钧摇着头说:“那怎么行?其实他们这里还不算太黑,你可别替我省钱。”
  周副总很坚持:“老洪,我不是和你客气,咱们都干这行的,这些都见得多了,谁也不差这口酒,今天咱们就是自己关上门自己开心,你听我的。”
  洪钧也就只好作罢,征求他们几个的意见点了些啤酒和果汁,然后对服务员说:“差不多先这样吧,对了,你去把‘妈咪’叫过来,我们这儿要四个小姐。”
  正在说着话的周副总和菲比都抬起了头,周副总说:“老洪,不用了吧,咱们自己热闹热闹就行了。”
  洪钧笑了,冲周副总说:“周总,看来你是‘三个代表’学得不到家啊,你自己有我们刘小姐陪着,你就不代表我们这些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了啊。”
  周副总和他的三个下属都大声笑了起来,只有菲比红着脸,冲洪钧撇了一下嘴,瞪了他一眼。
  这时,一个年纪不大的“妈咪”推门进来,一边堆着笑容殷勤地打着招呼,一边暗地扫视着这几个人,极老道地推断着这些人的来路和喜好。洪钧对她说:“你呀,给我们找四位小姐。这里小姐的水准我也大致了解,就不啰嗦了,我就提一条,不要穿裤子的,只要穿裙子的。”
  妈咪笑着答应着,退了出去。洪钧刚转过身,就为刚才最后那句玩笑话后悔了,因为他这才注意到菲比又是像平时一样穿着条西式长裤。洪钧愣在那儿,也不知道该不该解释,更想不出来怎么解释。这时,菲比站了起来,脸比刚才更红了,她走到洪钧面前,凑到他的耳朵旁边,咬牙切齿地说了四个字:“我鄙视你。”声音不大,可周副总几个人全听得很清楚,大家都笑了起来。
  洪钧也笑了,因为他从菲比的眼神里看出她并没有生气,便把菲比又让到周副总旁边坐下,自己也终于坐了下来。
  门再次被推开,妈咪领着四个女孩儿走了进来,四个女孩儿在门口只停了片刻,见里面的男人没有挑选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就径自分别走到四个男人身旁坐了下来。洪钧知道那三个部下当着周副总的面是不敢挑挑拣拣的,但仍然冲他们客气地问了一句:“怎么样?都还行吧?”
  三个人立刻回答说:“行啊”、“不错”、“可以可以”洪钧便冲一直站在门口的妈咪挥了下手,示意她出去了。
  洪钧安顿好一切,刚静下心来想端详一下坐在自己旁边的小姐,没想到人家已经抢先说话了:“先生,怎么称呼你呀?”
  洪钧连想都没想,立刻就脱口而出:“洪钧。”
  包房里突然沉寂了下来,周副总几个人都愣住了,坐在旁边的菲比更是惊讶地转过脸看着洪钧,她没想到洪钧居然敢在这种场所、对这种人如实地自报家门。
  这时,那个小姐先笑了起来,然后说:“红军?你要是‘红’军,那我就是‘黄’军。”
  话一出口,又是很短暂的沉寂,然后立刻所有人都大声笑了起来,周副总笑得声音最大,好像他是冲着话筒在笑似的。菲比也笑了,现在她明白为什么洪钧敢告诉小姐他的真名了,因为反正小姐也不会相信的。菲比想,看来洪钧肯定早就很多次经历过这种对话了,所以才这么应对自如。
  一直热闹到十二点多,周副总等几个人都还情绪高涨,菲比唱歌唱得很好,尤其是学唱的粤语歌很有味道,中间还陪周副总跳了几支曲子。洪钧倒是有些累了,可又不好由他来提议结束,就只好坚持着。这时,一阵手机声忽然响了起来,正和周副总表演情歌对唱的菲比立刻反应过来,叫了声:“是我的。”就放下话筒,拿起自己的手包把手机翻了出来,走到门口,却并不拉开门出去,而是就拉着门把手接通了电话。
  菲比对着手机说:“喂,啊,没事,我正和客户玩儿呢,,没事,您不用管,玩儿好了我就回去。,哎呀不用担心的,我打车回去好了。行了啊,你们睡吧,我挂了。”
  挂了电话,菲比就转回身,又有说有笑地回到沙发上坐下。周副总马上对洪钧说:“老洪,都过十二点了,我看要不就到这儿吧。”
  洪钧乐得到此为止,也想早点回去,就看了菲比一眼,菲比便拿起手包出去结账,洪钧对周副总说:“哎呀,都没注意,时间过得还真快。怎么样?周总,有机会放松放松还是有好处。”
  周副总笑着说:“别人要约我玩儿,我还真不一定来,刘小姐说你晚上也在,我就说我一定来。咱们是同行,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这人不错,爽快,不婆婆妈妈。来的路上我对他们说,玩儿的时候人家洪总一定不会扯上软件项目的事。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说完,就转过去看着那三个人,他们都笑着点头。
  菲比推开门进来,把手包放到沙发上,但没坐下,而是手里拿着钱包,挨个走到每个小姐面前,轮流给四个小姐发小费。洪钧旁边的那个小姐从菲比手里接过钱,都不用点数就准确地感觉出究竟是几张百元钞票,把钞票攥成卷握在手心里,笑着说:“今天真逗,还从来没有过小姐给小姐发小费的呢。”
  刚转身走向另一个小姐的菲比一听,立刻停住脚,转过脸没好气地说:“别瞎说啊!谁是小姐?!”
  洪钧在旁边接上一句:“就是,她要是小姐,你们这几个就全没饭碗了。”
  菲比想都没想就随口说:“就是。”可是刚转身走了一步,就定住了,她反应过来了,这时周副总等几个人都已经笑出声来。菲比慢慢地转回身,两只眼睛死死地盯住洪钧,大声说:“我加倍鄙视你。”说完,也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大家离开夜总会,上到酒店大堂,等在那里的周副总的司机看见他们过来了,就马上跑出去把一辆小面包开了过来。洪钧刚说让菲比送周副总回去,周副总笑着说:“不用不用,我都安排好了。今天晚上要喝酒,所以我们都没开车,司机把我们挨个儿送到家,你们不用管。”上车之前又对洪钧补了一句:“对了,刚才人家刘小姐家已经来电话了,这么晚了家里一定担心,你还是别管我们,把刘小姐送回家吧。”
  等周副总他们坐的小面包开走了,洪钧对菲比说:“好啦,咱们也该撤了,打个车吧,我送你回去。”
  菲比却说:“老洪,我刚才喝了点啤酒,他们又不停地抽烟,连那几个小姐都抽,呛得我够呛,我好像有些头晕,弄不好会吐在车上,要不,咱们往前走走,等我舒服一些再打车吧。”
  洪钧愣了一下,只好说:“嗯,好吧。”便拔脚向酒店外面的三环路走,菲比忙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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