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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点整的时候钟酉酉准时离开实验室,刚到楼下大厅,便看到沈枢已经将车子停在楼门外,正坐在驾驶位上听电话。
  不同于方才通话时的轻快语气,远远看上去他的眼神冷峻,似有阴霾,却又在抬眼看到钟酉酉的时候转瞬消失,挂断电话冲她笑了笑,招呼人上车坐好。
  “怎么瘦了这么多?”等人走近了,沈枢不觉露出些吃惊神色,“园区这边这么磋磨人的吗?”
  钟酉酉含糊回了句最近有点忙。
  她在系安全带的时候低头看了眼,确认沈枢今天开的是叶丞的车。无怪乎不需园区通行证,直接就将车子驶到了楼近前。
  叶丞的车内向来简洁,一如他在云雀三号院的住处,是如非必要勿增实体的绝佳典范,只除了连在车载充电器上的一根充电线,上面缀着一个小小的粉色蝴蝶结,堪称这车里除去黑白灰之外的唯一色彩,又少女心得格外惹眼,便不得不令人生疑,应当并非车主人的所有物。
  ——事实上也的确称得上是外来事物。源自钟酉酉有一回乘车时无意间落下,又被叶丞在家中取了另一根作替换,这一根便一直在车里保留到了现在。
  眼下充电线正被沈枢接在自己的手机上,钟酉酉看过去,又很快别开了眼。
  “我今天从叶丞那里听了两句,你是不是也在忙lur项目的事呢?”沈枢重新启动车子,一边说道,“而且我听说下周二就要开评审会,比之前预计的日期早了几天,要不是突然接到消息,叶丞今天晚上本来能跟咱们一块儿吃饭的。”
  钟酉酉一顿。
  比起总部消息传播之迅捷,园区这边有时要延慢一些。沈枢传达的这些消息钟酉酉此前尚未听说,但即便如此,这些天她所听过的有关研发中心的种种传闻已经足够多。
  早在前些天,叶丞曾在空降之初就秘密立下军令状一事便被不胫而走;后来又听闻高旭光在会议上向叶丞坦陈,核心零部件研发已确认无法在年前取得既定进展,且这一消息随后也得到楼上同事的进一步证实;最近两天则又传出叶丞因研发推进不利遭遇董事会发难,地位岌岌可危,紧接着,郭兆勋有望被重新延请回到毕方主持大局的传闻更是甚嚣尘上。
  几个月前叶丞血洗整个集团研发管理层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上层的变动总是会牵涉到下层的站队问题,而即便是天高皇帝远无关站队的员工,也总要关心自己的年终奖是否会被波及,故而这些天以来,就算是园区实验室这样的清静之地,也常常内部讨论得极其热闹。
  “我还听说,”沈枢从后视镜看过来一眼,才说,“lur项目进展得不太顺利,中期审核可能过不了了?”
  始终没有吭声的钟酉酉终于抬起眼,不带感情地开口:“这种问题你怎么不直接问叶丞?”
  “……那我怎么敢。”
  见钟酉酉面色不佳,沈枢暂停了话题。园区的宿舍楼离办公地不太远,等下了车,钟酉酉才真切感知到何以沈枢会说搬东西要花上二十分钟——整个后备箱都被塞得满满当当,除去书籍食物和饮料,还有常备药物以及各种日用品,被细致分类的同时包含必需与非必需,甚至连咖啡机和微波炉都各自打包好带过来一个新的。
  “姜老师给你拿了两本书,还有两袋酥点心。其他都是叶丞让我捎来的。”沈枢穿着件羊绒大衣,纡尊降贵地弯腰去搬箱子,又在中途停顿,从箱子里拿起一份还未拆封的汤匙,挑眉道,“怎么着,叶丞当你是高中生入学还是以为这边深山老林没超市,连勺子都得特地从市区拿过来?”
  可是即便当年钟酉酉读寄宿高中初入学的当天,东西也未必准备得像这样齐全。
  两人来回搬了几趟,便见张工也下班回来。他手里拎了份从食堂打包的餐盒,一见钟酉酉不由笑了,戏谑道:“哟,咱们屋小钟终于舍得正点下班了呀?”
  钟酉酉打了声招呼,递过去两只苹果和一袋牛肉干。张工笑嘻嘻地道谢接过,又问要不要帮忙,得到否定回答后还是过去帮忙整理了几下,之后一抬眼见到沈枢从台阶上迈下来,陌生面孔让张工打量了两眼,随即低声笑问:“男朋友啊?”
  “不是。”
  钟酉酉回答得斩钉截铁,仿佛生怕张工误会,又郑重语气补充道:“只是哥哥的朋友,帮忙送东西过来。”
  “哦哦,好。你还有个兄长?亲生的吗?”张工好奇问道,“也住在晏江市?之前都没听你提过。”
  “……”
  方才自然而然脱口的话,被人细问之下,反倒催生出别样情绪,变得没那么容易回答。眼见沈枢走过来,钟酉酉含混应过去,又各自简单介绍两句,便跟沈枢一同告辞离开。车子一路行驶至十几公里外的一家餐厅,沈枢点菜的时候钟酉酉原本只是在漫漫打量四周,听到他询问服务生有什么滋补之物,还不乏避开她的口味禁忌,才转脸望过来。
  “这么看我做什么?”沈枢似笑非笑说,“既然哥哥的朋友甚至都不配被叫一声哥哥,我好歹得自己摆出个周到体贴的兄长架势来挽尊啊。”
  “……”
  向来不惮于机锋擅辩的钟酉酉难得卡得说不出话,平白闹了个大红脸。
  她闷声半天,最后生硬转移话题:“你来晏江市,只是出差?”
  “主要是出差。”
  沈枢倒也不执着,很快收敛神色顺着换了话题:“临近年底,有些事我得亲自过来一趟才放心。另外因为跟辅江大学有合作项目,前几天去那边出差的时候顺道看了眼姜敏姜老师,所以才捎东西给你。哦对了,据说来年的院士增选褚行昌很有希望,所以最近挺忙,我没见着他。”
  “很有希望”这几个字钟酉酉已经听过数次,不再觉得稀奇。她握了握筷子,跟着问:“姜老师还好吗?”
  沈枢点点头:“我看着挺好。精神不错,不大像个患者。”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开始多是与沈枢自己相关的趣事,等话题转至叶丞身上,钟酉酉的坐姿不易察觉地前倾了一些,听沈枢叹息说自己已经来晏江市三天,却统共只跟叶丞碰了一面。
  钟酉酉微微垂眼,低声说:“他很忙?”
  “反正我看着像是非常忙。”沈枢道,“只是吃顿中饭的工夫,我就见他接了四通电话,都跟lur项目有关系。其中有个好像是股东那边打来的电话,质问中期审核的问题。后来虞松石也打了一个,不知说了些什么,俩人好像产生点分歧,不过电话里也没多说。”
  钟酉酉拧起眉心。沈枢又感慨道:“虽然他面上不显,但到了这种关头,各方施压的程度肯定都不会小。”
  又聊了几句,便将近之前说好的两个小时。沈枢没有再多说,准备招呼服务生进来结账,却突然听钟酉酉开口:“你今天请我吃饭,只是为了请我吃饭吗?”
  “嗯?不然呢?”沈枢转头看过来一眼,笑道,“否则总不至于是商务应酬吧?咱俩又不是那种生分关系。”
  “我还以为你有话没和我说尽。”钟酉酉抬头,望着他道,“你的话感觉只讲了一半——另一半你想讲什么?”
  沈枢顿了一顿。
  “你今天说了很多跟叶丞有关的事。你跟叶丞的交情很深,又知道他最近处境维艰。”钟酉酉慢慢思索着说下去,“你其实是有话想要对我说的,是不是?”
  沈枢打量她片刻,突然笑了一下。
  “我其实今天犹豫到刚才,最后还是觉得点到即止比较好。可酉酉你现在坚持要我说完,那我们就讨论一个跟取舍相关的实际问题。”
  “这个实际问题估计你也考虑过。那就是,如果叶丞能顺利度过这次危机,以他的能力,加上毕方这个平台,后面想要重回巅峰期并不难。可如果趟不过去,被迫离职是一方面,离职后的去向更成大问题。很难再有第二个毕方这样的平台能够招揽他,高校也不可能聘请存在污点的科技人员,所以,他后半生可能很难再有机会从事研发,你也是研发人员,想必能够体会这种经脉被废的痛苦。”
  “当然,这里面叶丞也有责任,谁让他把军令状立得这么草率。可事情已经发生,现在就只能从结论往回推,那么接下来就是我所要说的取舍了——如果现在,能有办法度过危机,但却不是通过研发取得成功这样的明路,你认为,应不应该采纳呢?”
  沈枢正襟危坐,认认真真地向钟酉酉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既非明路,必然就是某些不得见光的操作。种种暗箱规则即便钟酉酉还不能全然领悟,但参考褚行昌,润恒科技以及李阙的先例,基本可以总结为一条规则——报告结论除去可以通过严密数学逻辑的方式得到之外,以人为修饰的方式同样也可以。
  钟酉酉长久地陷入沉默。
  “是不是觉得很难抉择?”沈枢笑笑,“人是会这样。察觉别人做不好的事,会认为对方在误入歧途,境况再难也不至于此;可到了亲近的人身上,又发现并不只是这么简单,是不是?”
  钟酉酉半晌才哑声开口。“我之前的确考虑过中期审核不能通过的可能性。”
  不止考虑过,甚至这些天的每一天都会反复思索。
  即使再忙碌,也不可能忽视总部的动向。甚至钟酉酉会比别人更加谨慎地采集与辨别消息来源,以尽可能还原叶丞是否遭受诘难,又或者事情还有无转圜。她默默思量良多,伴随时日流逝,焦虑与担忧便愈发难以压制,然而在每天晚上十一点,电话照常接通的时候,两人的话题却完全无关研发瓶颈与进展缓慢,也无关总部风平浪静之下的暗涌与胶着,聊的内容只有尽可能轻松的一些小事。
  即便是迫在眉睫的今天,叶丞依然给予了最大限度的研发空间与自由。
  钟酉酉问:“是不是有人明言要求采取非正规手段来应对了?”
  沈枢一记挑眉,讶异于她思维转变之快,想了想回道:“也不至于说要求,我看目前最多算是一点建议。我今天听虞松石在电话里跟叶丞说起什么项目数据的事,听那意思,大概是想了解lur项目修饰数据的难度问题。”
  钟酉酉了然。
  所谓的数据修饰,目的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但叶丞并没有同意,不是吗?”钟酉酉说,“你刚才说他们两个产生了分歧,想必就是这点分歧了。”
  沈枢打量着她,又笑一下。
  “酉酉,我们先不谈叶丞同不同意。我其实更想知道你的想法。单纯从你的角度来看,你觉得叶丞这一次应不应该为了坚持一些固有原则,而放弃后半生无尽大好的未来呢?”
  钟酉酉张了张口。“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我想知道,”沈枢语气温和,“一旦叶丞做了这件事,你会不会再次选择与他绝交。”
  钟酉酉一时陷入巨大的茫然之中。
  无论会与不会都不足以完全说服内心正在发生的激烈辩斗。最终她只能怔怔然回答:“……我不知道。”
  ?
  【评论】
  无限期待叶丞的反击……打赌他和酉酉都不会改数据!
  会吗,叶丞不会这么做
  哎呀。。。。这么多章还在搞事业,作者怎么舍得醉生梦死的
  今天六一唉,连作者大人都炸出来了。
  撒花花
  唉
  终于
  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么么哒
  -完-
  第三十八章 计划制定的终极意义唯在于被打乱。
  沈枢那晚的最后一句话堪称灵魂叩问,或许是后劲太大当晚没能睡好,又或许是外出时接触了过量的冷空气,次日上班钟酉酉便有些感冒症状,又兼接连两日的大幅降温,于是硬生生拖成了重感冒,又过了一天,便有些发烧。
  起初还只是低烧,因未能引起当事人的足够重视,当晚便毫不客气地攀升至高热。晚间通话时钟酉酉已经开始头脑发沉,一贯清晰的思路也不再连贯,很快被叶丞听出不对劲,追问了两句后挂断电话。等到当晚钟酉酉准备睡下,便听到有人按响宿舍门铃,凑近猫眼一看,才发现是半夜匆匆赶来的叶丞。
  走廊中的光线不甚明亮,面前的眉眼与身影都很熟悉。钟酉酉的敏思因为发烧而显得迟钝,下意识打开门,罕见地以有些呆愣的表情望过去。大约是顾及玄关处冷意,叶丞走进来后很快带上门,伸手要去触她的额头,又随即想到带着室外凛冽的寒,于是堪堪停在中途,微微低下腰,改以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
  很短的时间却又很近的距离。睫毛,呼吸与皮肤都近在咫尺,钟酉酉不曾体验过这瞬间的感觉,像是某处被倏然牵动了一下,紧接着听到叶丞开口:“很烫。”
  “不测温了。”他的语气很轻,但却不容拒绝,“收拾一下,我们直接去医院。”
  接着便回卧室换衣服,又坐在床边,伸手由叶丞帮忙套上外套与围巾。钟酉酉在昏昏沉沉间理智有限,听他问了两遍钥匙与证件的存放位置,才勉强撑起一点眼皮指了指方向,又很快就阖上,紧接着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沉,如果不是被人及时搂住,险些就此栽到地上。
  再后面的挂号看诊与吊针,钟酉酉的印象都不太深。
  其实过去三年并非没有生病过,甚至钟酉酉还有过一次半夜独自一人去急诊的经历。那时她阑尾疼痛剧烈,却依然不敢稍有放松,像是有一根弦牢牢绷住首尾,每一句问答与签字都格外清醒,同这一次的就医过程全然不同。
  紧绷的弦在见到叶丞的刹那便彻底松懈下去,连意识都可以安心回缩,最大限度地让位给身体去养精蓄锐;感知系统也不必再如以往那般发达,只需模糊确认身边有一个人,且始终不曾离开半米之外,便放任自己睡了过去。连日的高强度工作本就耗神,又兼生病,钟酉酉大约自己都没料到可以在病房里睡得那样沉,更不曾察觉自己在无意识间抓住了一点衣角,并就此再不肯放手,像是多年前曾经被人养出的习惯,即使在经年的独立岁月中刻意掩饰得很好,可当意识被本能占据的刹那,便被唤起得自然而然。
  正在察看病历记录的叶丞微微一怔,顺着衣角向病床上看去一眼。
  时间指向凌晨三点半的时候,钟酉酉才终于醒转。
  吊瓶里的液体已经残留不多,叶丞像是时刻在观察她的状态,钟酉酉眼睫簌簌扑动的下一刻,便有温暖干燥的手掌靠近,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汗湿之下的体温已经冷却下去,叶丞的眼神终于放松一些,低声说:“等输完液我们就回去。”
  钟酉酉抬眼望了望他。
  一宿未睡令叶丞的眼底有淡淡血丝,握着的手机屏幕仍亮着,显示出与虞松石正在进行的对话。钟酉酉没有细看,却仍然恍惚记得今日已经是周末,又是凌晨,本该万籁俱寂的时刻两人却在交谈,想必正在讨论的不会是什么轻松无用的话题。这一点认知逐渐唤醒钟酉酉另一方面的记忆,陡然想起,距离中期审核已经不足短短的七十二小时。
  她几乎是立即睁大眼,在床上一挣,想要起身的架势。
  “做什么?”叶丞将人轻轻按回去,示意头顶还在悬挂的吊瓶,“还没有输完。”
  等到终于吊完点滴离开医院,钟酉酉的焦灼又因其他事物而暂时分散。两人一回到宿舍,她便被叶丞密密实实塞进被子,又拧暗卧室光源,舒适而熟悉的环境具备强有效的感召力,再加持药物反应的武力镇压,终究令钟酉酉再度沉睡过去。起初睡得并不安稳,可叶丞像是有所觉察,于是本要离开的脚步又停下,微微弯腰下去,罕见地以一种睡前故事的语气要她好好睡觉,其他都不必去思考。
  “我在客厅留宿一晚。”他轻轻说,“有事的话随时叫我。”
  说是一晚,其实距离天亮已经很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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