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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和日丽的天气持续了一个多星期。泥路已经干硬,树篱花开处处,而猫咪在发烧、失眠了一个晚上后,原来是长出了一颗新牙。在离家的前一天,斯佳丽一路手舞足蹈地跑到巴利哈拉镇上的裁缝店里去拿猫咪最后一件小衣服。她深信不会再出任何差错了。
  当玛格丽特。斯坎伦用薄纸包衣服时,斯佳丽往外望着吃饭时间空荡荡的小镇,正巧瞥见科拉姆走人大街对面废弃的爱尔兰新教教堂。
  好啊!他终于想通了,斯佳丽心想。我还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听我的劝呢!放着空荡荡的大教堂不用,让全镇的人挤在小礼拜堂望弥撒,根本就没道理嘛!难道只因为教堂是新教徒建的,所以天主教徒不来接管?真搞不懂他的脑筋怎么到现在才转过来,不过我不会对他小题大做。我只想告诉他,我很高兴他能回心转意。
  “我马上回来。”她对斯坎伦太太说完,便匆匆沿着长满杂草的小径走近教堂侧门,伸手敲了两下便推开了门。一声轰然巨响,然后又是一响,斯佳丽感觉有什么尖利的东西打中她的袖子,又听见鹅卵石纷纷滚落在她脚边的地板上,隆隆声在教堂里回荡。
  一道光线从门口照进来,正好照在一个转身面对斯佳丽的陌生人身上。他那张胡髭拉碴的脸蹙额皱眉的,忧郁的黑眼睛的亮如猛兽。
  他半蹲着,一身衣衫褴褛,肮脏的双手稳稳握着一把手枪,枪口对准斯佳丽。
  他要向我开枪!斯佳丽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他已经杀了科拉姆,现在又准备要杀我。猫咪!我再也见不到猫咪了。一股愤怒油然而起,斯佳丽终于摆脱了惊愕状态,举起双拳,往前扑去。
  第二颗子弹的爆炸声自圆拱形的石头天花板上传出,震耳的回声久旋不去。斯佳丽整个人趴在地上,尖叫不已。
  “请你安静一点,斯佳丽亲爱的。”科拉姆说。她听得出是他的声音,可是又有些不确定,因为他的声音没那么硬,那么冷。
  斯佳丽抬头一看,只见科拉姆右臂扼住那个人的脖子,左手抓住他的手腕,枪口朝着天花板。这才稍稍放下心,慢慢爬起来。
  “这是怎么一回亨?”她小心翼翼地问。
  “请你先关上门,”科拉姆说。“从窗口进来的光线就够亮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科拉姆还是没有回答她。“把枪放下,戴维老兄。”他对那个人说。
  手枪卡答一声掉在石板上后,科拉姆慢慢扳下那人的手臂,另一只手迅速从那人的脖子移开,揍了那人两拳,失去知觉的身体立即歪倒在科拉姆脚边。
  “他不会有事。”科拉姆说。他快步绕过斯佳丽,轻轻掩上门,扣上门锁。“好吧,斯佳丽亲爱的,我们得谈谈。”
  科拉姆从她身后挟住她的上臂,斯佳丽用力挣脱后,转过身对他说道:“不是‘我们’,科拉姆,是你,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又变得轻快而温和。“发生这种事自然很不幸,斯佳丽亲爱的”“不要再口口声声叫我‘斯佳丽亲爱的’,我不吃这一套,科拉姆。
  那个人想杀我,他是谁?你为什么鬼鬼祟祟地跑来跟他碰面?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科拉姆的脸在阴暗中一片苍白,衣领也格外白皙。“到亮一点的地方谈吧!”他轻声说道,随即走近用木板钉死了的窗前,阳光从木板隙缝泄入。
  斯佳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科拉姆竟然会对她微笑。“哎呀,说来遗憾,要是镇上有家客栈,这事就不会发生了。我无意要你介入这件事,斯佳丽亲爱的,因为一旦你明白了事实真相后,只会给你添麻烦。”
  他怎么还笑得出来?他怎么胆敢如此?她吓坏了,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科拉姆和盘托出了芬尼亚兄弟会的始末。
  科拉姆说完话,斯佳丽当即破口大骂:“犹大!你这龌龊的大骗子。
  我竟然那么信任你,还把你当成是朋友!”
  “我说过你知道了只会徒增烦恼。”
  斯佳丽深感痛心,一时之间竟无法对科拉姆哀哀乞怜的赔笑发脾气。原来这一切全都是个骗局,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一直在利用她、欺骗她。连杰米、莫琳和她所有在萨凡纳、爱尔兰的堂兄弟姊妹,巴利哈拉的庄稼人以及所有的镇民全部串通好了来骗她。连费茨太太也一样。她的快乐只是个假象。一切都只是假象。
  “听我说,斯佳丽!”她恨科拉姆的声音,说得倒娓娓动听,我不要听。斯佳丽虽然掩住了耳朵,他的活仍然钻过她的指间。“你应该还记得铁蹄下的美国南方吧!而在敌人血腥的中蹂躏下,爱尔兰的美丽河山也正在流血。他们偷走我们的语言。教爱尔兰小孩学习爱尔兰语竟然是一项罪名。你想一想,斯佳丽,假如北佬说的是你听不懂的话,而你迫于剑尖的威胁又不得不学,因为‘不准’这个字你一定得听懂,否则你ss二会因没有听令而送命;然后北佬开始教你的孩子说北佬话,不准学你的语言,结果她听不懂你的爱意表达,你也听不懂她说的北佬话,所以无法知道她的需要。同样的,英国人抢走了我们的语言,连带也抢走了我们的孩子。
  “他们又抢走我们的土地,这无异夺走了我们的母亲。失去了母亲和孩子,我们已经一无所有,彻底被击溃了。”
  “请你设身处地想一想,斯佳丽。你告诉过我,当你快要失去你的塔拉时,你用尽全部心血、意志、智慧和力量去夺回来。需要说谎的时候,你就说谎,需要欺骗的时候,你就欺骗,甚至需要杀人的时候,你也会下手。我们为拯救爱尔兰而战斗,也跟你一样。”
  “可是我们比你幸运多了。我们还有时间享受人生的乐趣、音乐。”
  舞蹈和爱。斯佳丽,如今你也已经懂得了爱的真谛。这一点可以从小猫咪的茁壮成长得到印证。你不明白爱本身是不用拼命喂的,爱是一个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聚宝盆。
  “我们对爱尔兰,对爱尔兰人民的爱正是这样。我爱你,斯佳丽,我们大家都爱你。绝不会因为我们心中最爱的是爱尔兰,而不爱你。难道因为你关心你的孩子,就硬是不能关怀你的朋友吗?这两种爱并不互相冲突。你说你把我当成是你的朋友,你的兄长。我的确是,斯佳丽,而且永远都是。看你快乐,我也开心,你伤心,我也难过。然而爱尔兰是我的灵魂,如果能解救她,我宁愿做个叛徒。不过爱尔兰不会抢走我对你的爱,只会让我更爱你。”
  斯佳丽的双手不由自主地从耳边滑下,无力地垂到身侧。每回科拉姆一对她这样说话,即使其中有一大半远超出她的理解范围,她都会像中了魔一样,感觉好像是被缠绕在层层的蛛丝中,虽然温暖,却也动弹不得。
  昏迷在地的人在呻吟。斯佳丽害怕地看着科拉姆。“他是芬尼亚人吗?”
  “是的,他正在逃亡。一个他认为是朋友的人向英国人揭发了他的身份。”
  “没错,斯佳丽。我已经没任何秘密瞒着你了。我利用这问英国教堂藏匿武器,我负责保管兄弟会武器。等时机一到,就快了,成千上万的爱尔兰人就会从这块英国人的地方得到武器,武装起义。”
  “什么时候?”她害怕听他回答。
  “日期没有一定。我们还需要五趟船装运武器,能行的话,六趟更好。”
  “那就是你到美国的目的。”
  “没错。靠多方面的帮助,我负责筹钱,其他人找渠道买武器,再由我带回爱尔兰。”
  “利用‘布里恩波鲁’号。”
  “还有其他的船。”
  “你想杀英国人。”
  “是的。不过我们会比他们仁慈些。他们不仅杀死我们的男人,而且杀死我们的女人、小孩。我们只杀士兵,士兵为国捐躯理所当然。”
  “可是你是神父,你不能杀人。”她说。
  科拉姆沉默了几分钟。尘埃在窗缝透进的光线中缓缓浮动,飘向他低垂的头。当他再抬起头时,斯佳丽看到那双幽深的眼睛里充满忧戚。
  “在我八岁那年,”他说“眼见运小麦的马车和牛群不断从亚当斯城运往都柏林,供英国人设宴寻欢。我也眼看两岁的妹妹和三岁的弟弟,因年纪大小,挨不住饿,相继夭折。年纪最小的总是最先死。他们因为肚子饿而号陶大哭,又因为年纪大小,不懂为什么大人会告诉他们没东西吃。我懂,因为我已经八岁,也比较懂事。我没有哭,因为我知道哭会耗掉忍饿求生的力气。不久七岁的弟弟也死了,接着六岁、五岁的弟妹也相继断气了,而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自己,因为我竟然忘了他们哪个是弟弟,哪个是妹妹了。最后我母亲也走了,但我总认为她是因为伤心而死的,不是活活饿死的。
  “斯佳丽,饿死的人通常先得捱过好几个月的煎熬,那绝不是一种人道的死法。因为在那几个月中,一辆辆运粮车仍不断从我们眼前驶过。”科拉姆的声音原本了无生机,突然又活跃了起来。
  “我是个有出息的小伙子。饥荒在我十岁那年结束,有了东西填肚子。我学得快,书念得好。神父认为我的前途无量,于是跟我父亲说,如果我再用功些,一定有希望进入神学院。我父亲就尽量把一切都供给我念书,我几个哥哥也多分担了田里的活几,让我不用干别的,专心用功。没有人抱怨,因为家里出了个神父,是全家莫大的荣耀。我也不假思索,接受了他们的好意,因为我相信,我对上帝的慈爱、对天主教会智慧的坚定信仰,就是要我担任圣职的神召与呼唤。”他的声音愈来愈高昂。
  “我认为,答案就要揭晓了。神学院里有许多圣书圣人,和教会的一切智慧。我研读、祷告、寻求。我在祷告中领略了至高的喜悦,在研读中获得了知识。可是在里面没有找到我要寻找的答案。‘为什么?’我问我的老师,‘为什么小孩子一定得饿死?’而我所得到的唯一答案是:‘信任上帝的智慧,信仰他的爱。’”科拉姆高举双臂,脸色痛苦,大声高呼:“上帝!我的父!我感觉得到你的存在,你的万能力量。可是却看不到你的脸,为什么你要背弃你的爱尔兰子民?”他垂下双臂。
  “没有答案,斯佳丽,”他断断续续说道“永远都不会有答案。我只看到一幅景象,我明白了。我看到了几千名饥饿的孩童,聚集在一起,他们身体虽弱,人数可不弱。他们成千上万地站起来了,高举干枯的小手臂,推翻了运粮车,他们终于都没有死。而推翻那些粮车,将英国人逐出宴席,把上帝不肯施给爱尔兰的爱和仁慈还给爱尔兰,便是此刻我所感应到的神召。”
  斯佳丽听了他这番亵渎上帝的言词,吓得喘不过气。“你会下地狱。”
  “我已经在地狱里了!当我看到士兵嘲笑一个不得不低头求人卖东西给她孩子吃的母亲时,那就是一幅地狱的景象;当我看到士兵为了霸占人行道而把老人家推进街上的垃圾堆里,我看到的就是地狱;当我看到人民被撵出家门、被鞭打,见到伊呀伊呀响的粮车一辆辆从屋前经过,而屋里的人却只能靠一平方公尺的马铃薯地糊口,才免于饿死,我不禁要呐喊,整个爱尔兰就是一座地狱。只要能让爱尔兰人脱离地狱一个小时,就算得忍受永世不得超生之苦,我也心甘情愿。”斯佳丽看到科拉姆这样慷慨激昂,不禁深为感动。她心想,倘使英国人准备拆毁丹尼尔的房子时,她不在场,后果会怎么样?倘使她破产了,猫咪没东西吃,那又会怎么样?倘使英国士兵也像北佬一样,抢走她的牲畜、烧毁她辛勤耕作的田地,那又会怎么样?
  她知道在军队淫威下是无可奈何的。也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再多的黄金也抹杀不了那种记忆。
  “我能帮你什么忙?”她问科拉姆。他正在为爱尔兰奋斗,而爱尔兰是她的亲人和孩子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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