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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庸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仍然没有料到,这一仗竟然如此凶险。左宗棠的大军出肃州抵哈密,然后左中右三路大军并进,向阿古柏的匪军展开了大规模攻击。但匪军依仗地理熟又多是骑兵的优势,在新疆广大的土地上与朝廷大军忽东忽西忽左忽右打起了游击战,而其主力则一直隐蔽在天山山口,伺机向大军的指挥中枢和后方辎重发起致命性攻击,以求一举击败左宗棠,重新在不利的战局中夺回优势地位。左宗棠不愧是一代名将,侦得敌人虚实后,不得已走了对于致庸的辎重大队来讲十分险恶的一步棋,将辎重大队与我军主力分割,有意露一个破绽给阿古柏,引诱他率主力出动,我大军则趁机以四面合围之势,将其包围歼灭。
  致庸等人对于左大帅的战役计划毫无所知,仍然按照大帅的命令,指挥辎重大队向预定的位置前进。阿古柏果然上当,于一天深夜出动主力,向致庸带领的辎重大队发起了潮水般的攻击。在这次决定新疆命运的战役中,致庸率铁信石、长栓等人浴血苦战,并机智地派高瑞冲出重围,向左大帅报告了消息。我大军立即从四面合围而来,将阿古柏匪军团团围住,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血战。在这场敌围我、我又围敌的混战中,靠铁信石死力相助,致庸才保住了一条性命,而铁信石自己身中七刀,英勇就义。这场大战一直持续了三天,我军大获全胜,阿古柏势力自此一蹶不振,我军取得了收复新疆全境的决定性胜利!
  旌旗飘扬,凯歌振天。第二年的春天,致庸将景岱和他带去的掌柜和伙计留下,自己率领大车队、骆驼队浩浩荡荡离开新疆,返回山西。临行前致庸与景岱他们告别,望着被无边的森林挟持着奔腾的伊犁河,河滩里碧绿的草地和雪白的羊群,致庸感慨自己终于又完成了一个夙愿:他以这种方式实现了一生中第三个愿望,到了中国西部的极边之地,并在这里开办了票号和商号,同时实现了汇通西北和货通西北。景岱向父亲告别,父亲这时在名义上已经是他的叔父了,只听这位叔父说道:“景岱,你现在是乔家的长门长子,要好好地在这里历练,三年后我来接你回去,将乔家的生意全部交给你”景岱向这位过去的父亲今日的叔父叩头,大声道:“爹,您可不要忘了您的话,三年后一定来这里接我回去!”
  出发时致庸两鬓斑白,回来时已是满头白发。战争锤炼出了另一个乔致庸,他目光内敛,沉着冷静且从容。但某些特定的瞬间,他眼神中蕴含的那一种坚定纯粹、刚直不阿,能让所有和他相见的人内心深深地吃惊与震撼。
  是的,九死一生之后,乔致庸已经不惧怕任何人、任何事了。他的一生已实现了太多的抱负,除了东到极边这件事没有做到,他已经走遍了中国的南北西三个方向,在这些地方实现了他货通天下的誓言。惟一的遗憾是他还没能让汇通天下的理想变成现实,不过他不担心这个,即使没有他,也有潘为严大掌柜替他做这件事情。他还知道,只要朝廷不开放官银汇兑,大批银子进不了票号,汇通天下的目标就会一直难以实现。现在他和潘大掌柜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等待时机。
  潘为严当初的分析果然没错,浑身伤痕累累的致庸在凯旋归来的当月,就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信。致庸打开看后,愤怒的红潮立即涌上了他的脸。他一言不发,将信交给了一旁的曹掌柜,在书房里快步疾走起来。
  曹掌柜接过信来,迅速看了几眼,马上大变了颜色,怒道:“朝廷怎么会这样!”高瑞赶过来,问:“怎么了?”曹掌柜气得满脸通红道:“潘大掌柜在信上说,左大人给太后老佛爷上了折子,请求朝廷尽快归还乔家为此次西征筹措的二百五十万两粮草银子。没料到太后见了折子,竟对庆亲王说,反正乔家富可敌国,不缺这二百多万两银子,张之洞张大人就要到山西来当巡抚,让张大人给东家写个匾,在门前一挂,就算朝廷和乔家的账两清了!”
  高瑞飞快地看了那信,大怒,拍桌子道:“什么太后老佛爷,堂堂一国之主,怎么能这样!以后再用兵,哪一个山西商家还敢再替朝廷筹措粮草?!”致庸漠然地坐着,一言不发,心中却暗暗拿定了一个主意。
  2
  谁都没有想到,山西祁县乔家大院的二爷乔致庸竟会用这么一种异常激烈的方式,去向朝廷讨还一个国家的诚信、一个商家的尊严与一名普通人活在世间所要求的公道。
  一个月以后,在左宗棠连续三次上奏章无果的情况下,致庸终于走出了早就打算好的那一步,他头顶状纸跪在京城端门外,对来来往往的官员和百姓大声喊道:“言而无信,不知其可,还我的银子呀,我为平定新疆垫付出来的银子呀!”
  结果也并不出乎致庸的意料,跪了三天后的他再次被打入了天牢。在狱中他依旧嘶哑着嗓子喊道:“言而无信,不知其可,还我的银子呀,我为平定新疆垫付出来的银子呀”典狱官没奈何地对着刑部大人王显道:“大人,怎么对付这个人?”王显也无可奈何,只得道:“此人一时也动不得,好好看住他,先饿他两天,看他还要不要自个儿的银子!”
  典狱官一边把王显往外送,一边感慨道:“王大人,真是旷古未闻的事情,区区一介山西商民,竟然到京城里向朝廷要银子,不让此人受点皮肉之苦,他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王显哼了一声:“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上头说了先关着,怎么处置此人,得听太后老佛爷的懿旨!”致庸嘶哑的声音远远传来,典狱官回头看一眼,赔笑道:“大人,小人也是山西人,和这乔致庸是同乡,从小就听说乔家祖祖辈辈都糊涂,还得了一个外号叫‘糊涂海’,不过那也只是耳闻,今天这一位,可让我开眼了,这个乔致庸,竟然比他家里所有人更糊涂得出奇!他是怎么想出来的,竟然能头顶状纸,跪到端门外喊冤三日,跟太后老佛爷要银子,这不是当着天下人给老佛爷难堪嘛!”那王显也不说话,带人离去。深牢中致庸的喊声仍在嘶哑着继续:“言而无信,不知其可,还我的银子呀”
  庆亲王府内,李莲英大大咧咧地坐着,呷着茶,尖声道:“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乔致庸,张之洞上了折子,左宗棠也上了折子,就连已经远贬的胡叔纯,也敢上折子保他,帮他找太后要银子,还有一些个朝廷官员也不断帮他说好话乔致庸一介匹夫,居然敢这么放着胆子跟太后闹,他真以为太后杀不了他吗?”
  庆亲王赶紧道:“李公公息怒,乔家除了财力,多年与朝廷官员结交,也是有些势力的。何况眼下这事已闹得天下皆知,这个乔致庸,恐怕老佛爷眼下还真杀不了他!”李莲英哼了一声:“他让太后在满朝文武面前丢了脸,太后大为恼怒,已经说了非杀他不可!”
  庆亲王赔笑道:“太后老佛爷当然可以杀这么个小小的商民,但天下人此后会说,太后是为了不还乔致庸的粮草银子,才杀了他灭口。太后可以堵住京城满朝文武的嘴,却堵不住天下人的嘴。所以李公公一定要劝太后三思”李莲英看他一眼:“太后刚才跟我说了,一定要杀他,太后才不管什么天下人呢!”
  庆亲王想了想,小心道:“公公,据我看来,乔致庸这回进了天牢,就没打算再活着出去,他现在想的,就是让太后一怒之下把他杀了,让天下人都指责朝廷没有信用!”李莲英一惊。庆亲王继续道:“乔致庸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就是再糊涂,也不至于糊涂到不懂得以卵击石的道理!可他还是头顶着状纸在端门那跪了三天,公公你想想,他不是明摆着找死来了吗?”
  李莲英一拍大腿点点头道:“有点道理,我有点琢磨过来了。”庆亲王笑道:“公公自然是聪明人,所以你说堂堂朝廷跟一个草民斗什么气呀。”李莲英斜睨着眼睛,笑看着他道:“庆亲王,太后当然也可以不杀乔致庸,可太后也没有银子给他呀,这事怎么收场,你不是平时办法挺多的吗?快支招吧!”
  庆亲王道:“事情难办就在这里。乔致庸不怕太后盛怒之下,一刀将他杀了,还来要银子,那就是说,他是铁了心想要回这笔银子。朝廷不给银子,他是不会罢手的。可太后是不会给他银子的,所以思来想去,若太后实在不想还银子,那只有杀了他!”
  李莲英哼了一声,有点不耐烦了:“王爷,你也够绕的,一会儿说太后不该杀他,一会儿又说只能杀了。罢了罢了,你就看着乔致庸这么为难太后?他这哪里是要银子啊?他简直是拿着太后的脸不当脸,是在天下万民面前要太后的好看!太后说了,她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银子,实在逼急了她,她才不管什么千秋万代的骂名,先杀了乔致庸,解了恨再说!”
  庆亲王赶紧道:“我当然明白太后不想给乔致庸银子,可不给银子又不好下台;杀了他不但是千秋万代的骂名,只怕目前就会群情汹汹。不过这事说难办也难办,说好办也好办,我们只需找~个能治得了乔致庸的人,让他自个儿乖乖地把台阶下了即可。”
  李莲英挠挠脑袋:“我都被弄懵了,一时半会儿到哪去找这么个合适的人?”庆亲王笑道:“本王这里正好有一个人。此人名叫孙茂才,为官之前,曾在乔家做过师爷,后来他不知怎么与乔家闹翻,做过两广总督哈芬哈大人很长一段时间的幕僚,此人颇有才干,也善钻营,我看就由他来办,他熟悉乔家的情况,又与乔致庸有深仇大恨,由他来对付乔致庸,想来定能遂我们的心思。”
  李莲英打一个哈欠:“既然这样,就由王爷做主好了,只要不让老佛爷烦心,不让她出银子,怎么都行!”庆亲王点头:“只是还要烦劳公公启奏老佛爷,让军机处代皇上拟旨,把这个孙茂才弄来京里任刑部郎中,主管乔致庸一案!”
  李莲英起身告辞,想了想又有点不放心道:“哎,你说,这个孙茂才曾经和乔家闹翻,他会不会趁机对乔致庸来个公报私仇,置他于死地,把事情闹得更大?”庆亲王大笑起来:“他若是那样,朝廷是有王法的,他治死了乔致庸,他的好日子也就过到头了,与我们有何干系!公公,找一个这样的人来做事,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有退路的。”
  李莲英回过神来:“妙,兵法上有这一计,叫做借刀杀人!那孙茂才处理得好当然不错,万一弄砸了,那时朝廷上下,包括民间,就不会有太多议论了!”庆亲王点头笑着,恭敬地将李莲英送了出去。
  3
  茂才毕竟是茂才,太后为什么要点他到京城来主审致庸的案子,他心里十分明白,他尤其明白自己有可能在替太后杀了致庸之后再被太后杀掉,以搪塞朝廷和民间的非议。但茂才不会让太后这么做,第一,他要把自己的小命保住,为此他发觉不能杀掉致庸,虽然太后希望他这么做;第二,他也不能轻易放过致庸和乔家。多年以来,虽然远离乔家,但他一直没有忘记通过各种渠道打探乔家的生意状况,他深信民间的一句谚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的一生是从被致庸令人从乔家大院大门里扔出来为转折点的,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他给自己定下了人生的最大目标:等待时机,以自己能够使用的最阴毒的手段羞辱乔家,报复乔家,而且,一旦有了机会,仍然要在搞垮乔家后霸占乔家的产业。
  想虽然这么想,但是到底怎么做,茂才进京时却没有什么成形的主意。他没有想到,这件事在第二天的下午,一个久在刑部衙门、不显山不露水的下等属吏就帮他想出了主意。这个主意是:试图自己或派人说服乔致庸自己下台阶,不再向朝廷要银子,以此保住乔致庸的命也保住自己的命,那在乔致庸是不可能的;同样,试图说服太后老佛爷不杀乔致庸,将二百五十万两银子如数付给他,从而平息这场轰动朝野的官司,那在太后也是不可能的。但即使如此,这位喝多了酒的老吏也还是帮茂才找到了活命之路。“老爷,这其实也好办。只要乔致庸不死,您就不会死。”那老吏道。“可是他不死,我怎么了结这个案子呢?”“这更好办了,”那老吏道:“我的大人,难道真要乔致庸服了软,大人才知道怎样回太后的话吗?”茂才愣了半晌,一拍脑门道:“明白了!哎呀我怎么这么笨!你的意思是说,不管乔致庸服软不服软,太后要的都是一样的回话。天哪,这案子还没审,已经结了!”那老吏也高兴道:“大人真是聪明,将来必定还会官升三级!”
  茂才跟着就得意起来,到京后的烦闷一扫而光。“这么说案子就好办了。只要本官对太后回了话,说乔致庸服了软,认了罪,不要那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了,太后也就再没了话说。我的差事也就交了。”“大人,事情还没有完。虽然您不能帮太后杀乔致庸,但这个乔致庸,您还是不能让他活下去。”“你这又是什么意思?”茂才听得一头雾水。“大人,这件事还不好办吗?乔致庸要是自己死了,天下人还会认为是大人您杀死的吗?”那老吏已经喝醉了,奸笑一声道“何况乔家是大商家,油水总还是能挤出一点吧!”茂才怔了许久,心里浮出了一线恶意,笑道:“你说得都好,可我不能照你说的去办。告诉你,乔家这会儿已经没油水了!乔家要是还有油水,乔致庸还至于自个儿头顶着状子向朝廷要银子吗?你们这些人,不要再从这里头打发财的主意!”这老吏的酒一下就醒了,变色道:“是,大人!小人喝多了,小人退下。”
  室内只剩下茂才一个人的时候,茂才捻须,冷笑自语:“太后,庆王爷,你们也够阴的,想抓一个孙茂才替你们背黑锅,我才不干呢,我有对付你们的办法了;乔致庸,这回我明里不让你死,暗里却不会放过你,你就看孙茂才当官多年后的手段吧!”
  第二天,知道了消息的曹掌柜、潘为严、马荀、高瑞就一起来到了茂才的官衙,在他面前长跪不起。曹掌柜道:“虽然当初东家对孙大人多有不敬,但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大家还求大人看在过去有过的交情,看在我们几个人的面上,救东家一命!不然我们就跪死在这里!”茂才撮着牙花子道:“这不好办哪!”高瑞道:“孙先生,不,孙大人,您是主审官,难道您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茂才哼了一声:“要说让他活命,也不是一点法子没有,但是你们说,我现在还值得为乔致庸徇私枉法吗?”
  众人听出了话外之音,相互对视。潘为严道:“孙大人,听说东家进了天牢,乔家大太太立马就赶来了,她也知道大人在朝廷里办事多有不易,曾经说过只要大人能救东家一命,乔家倾家荡产也愿意!”茂才哼了一声道:“我当然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是曹掌柜,你们知道我孙茂才的胃口吗?自从乔东家带我北上大漠南到海,纵横万里做大笔大笔的生意后,孙茂才就喜欢上了银子,大笔大笔的银子。可是这次不一样,让我救乔致庸一命也容易,但你们要答应我的条件却很难,因为我不但要银子,我还要人!”众人大惊:“人?”茂才道:“对。你们都还记得当初乔致庸是为了谁把我从乔家扔了出来吗?正是乔家的那位大太太。”众人不觉大骇,互相看了一眼。茂才仰天大笑:“乔致庸不是把他大嫂看成母亲吗?告诉你们,本官我当初确实看上了曹氏,孙茂才今日仍然没有家室,我这回要娶曹氏做我的正妻!让她带着乔家的全部家产和生意做陪嫁!”曹掌柜叫出声来:“这个”茂才不笑了,冷冷望着他们:“我的话说完了。乔家若能答应我的条件,乔致庸就能活;乔家不答应,你们就等着为乔致庸收尸吧!”他说完了,拂袖走入后堂。众人色变,曹掌柜掩面仰天长叹:“天哪!他怎么成了这么一个人!”
  众人走出茂才官衙,高瑞放声大哭。曹掌柜和马荀也跟着落泪。高瑞哭道:“东家这回死定了!”马荀也哭,恨道:“孙茂才这个王八蛋,他还是个人吗?!曹掌柜,潘大掌柜,我马上回包头,雇一个顶尖的蒙古武师,进京杀了这个坏种!他不让东家活,我们也不让他活!”潘为严比他们冷静,道:“各位都别哭!就是杀了孙茂才,东家也还是要死。有句话不知道大家忘了没有,叫做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回去,把事情禀告大太太,让她拿个主意!”
  大德通票号的内室里,曹氏久久地坐着,几位大掌柜在门外恭立。刚才是大家公推曹掌柜向曹氏说了去见茂才的经过,以及茂才的回话。自那以后,曹氏就一直这样坐着,她已经坐了漫长的三个时辰了。
  曹掌柜和潘为严、高瑞、马荀站在门外,不敢离去。曹掌柜这会儿已经后悔了,说出那些话时他还没有多想什么,一经说完就马上意识到,茂才的话已将致庸的生死和曹氏嫁与不嫁联系在了一起!他担心曹氏听了茂才那些话会一时想不开,没救出致庸,自己先寻了短见。他们都知道,曹氏是个极为刚烈的女人!
  天已过午。曹氏慢慢站立起来,对门外众人道:“曹掌柜,潘大掌柜,马大掌柜,高瑞,我嫁!”众人一起奔进门去,大骇:“大太太”曹氏流泪道:“诸位爷,想我曹氏,无德无行,自嫁到乔家,先是丈夫中年天亡,接着一子又死,当初又是因为我,让致庸与孙茂才结了不共戴天之仇,为二弟引来了今天的杀身之祸,给乔家引来了灭顶之灾自从自从让孙茂才这个天杀的摸过手,我的品行已亏乔家祖训,不准休妻,二太太为了救致庸,救乔家,宁可自休,现在想起来,应该自休的是我!曹掌柜,你们去告诉孙茂才,曹氏答应嫁他,并带上全部所有,作为我的嫁妆!”
  高瑞哭起来:“大太太,您不能”曹氏冷冷一笑道:“我不能?到了这种时候,曹氏还有什么不能?乔家已经败了,我将带走全部家产,嫁给孙茂才。曹氏自小生在巨商之家,十几岁时我曹家败了,嫁入乔家,现在乔家又败了,我快六十岁的人,还有人娶我,做堂堂五品官的正妻,我一生的福气不浅哪!”众人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以为她疯了。曹氏又道:“诸位爷,告诉孙茂才,我今天答应嫁给他,他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曹氏出嫁之日,也就是二爷出狱之时。看不见致庸出狱,我就不发嫁!”众人仍旧一动不动。曹氏怒道:“你们为什么不动?你们快去帮我办事,这一回,我曹氏要体体面面地嫁人,风风光光地嫁人!”众人还是不动。曹氏怒喝:“快去,你们为什么不去?你们还要让我这个女人,自己走到衙门里,去对孙茂才说吗?”
  仍然没有人动。所有人都望着白发飘飘的曹掌柜。曹掌柜深深地看着曹氏,久久地望着她,突然跪下来,悲怆道:“太太,我替东家谢您!曹某给您跪下了!”说话间众人一起跪下,哭道:“谢太太!”
  曹氏的眼泪滚落下来。
  当天下午曹掌柜和潘为严就到了茂才官衙,给了他曹氏的回话。茂才开始不相信:“真的?曹氏亲口答应带着乔家全部家产嫁给我?”曹掌柜道:“对,我们家大太太亲口对我们说的,为了救东家,她愿意带着全部家产嫁到孙大人府上来。但是”茂才道:“我就知道不会没有条件,说吧,怎么做这笔生意?”潘为严道:“大人,大太太说,她嫁人大人府上之日,就是我们东家平安出狱之时。不见到东家出狱,她不发嫁。”茂才想了想道:“这个本官早就想到了,她不这么想倒不对头了。哎,不过有件事我要个证据,曹氏怎么能保证她会带着乔家的全部家产嫁过来?”潘为严道:“这个我们也为大人想到了,大人,这里有大太太自己具结的一纸婚书,上面写明她身为乔家的长门长媳,在没有将家产当着族人的面转移给二弟乔致庸之前,仍是乔家全部家产的实际所有人,到了那时,她将带着这些家产出嫁!”茂才看了看婚书,放了心,道:“好。真没想到这个女人,这回办事如此干脆利落。行,婚书我收下了,既是这样,我也没什么说的了,咱们的生意成交!”
  曹掌柜颤声问:“那大人什么时候娶亲?”茂才道:“曹掌柜,你怎么也学会给我弯弯绕了?你是想问,乔致庸什么时候能活着走出天牢。我告诉你,我这就去见庆王爷,帮你们活动乔致庸出狱的事。只要太后那边一点头,我就要办喜事,你们也就能到天牢门口接你们东家了!”曹掌柜和潘为严相视一眼,拱手道:“孙大人,咱们一言为定,我们告退!”
  当晚,庆亲王府内,茂才俯伏在地,正向前者禀报:“王爷,经微臣一番开导,乔致庸幡然悔悟,痛哭流涕,决心撤回状子,痛改前非。”庆亲王看一眼李莲英:“李公公,你觉得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李莲英问茂才:“银子呢?他还要吗?”茂才赶紧道:“回公公,乔致庸说,他那二百五十万两银子,实是乔家倾家荡产,为朝廷垫支的,为表明对太后老佛爷的一片忠心,他也不打算要了!”庆亲王喜道:“孙茂才,你的差事办得不错。既是这样,念乔致庸一向糊涂,听说又有风瘫之疾,想太后老佛爷也不会严加惩处了。不过,你要代乔致庸写个条陈,讲一讲他的悔过之意,在朝会上替他读一读,才好让他回乡,闭门思过!我这就进宫,请太后老佛爷的示下!你等着!”茂才答应了一声,爬起来,看着他们走出去。
  庆亲王果然去了坤宁宫,一个人在宫门外恭候良久,才见李莲英托着一套官服走出来。庆亲王道:“李莲英,你让本王等了这么久,太后老佛爷怎么说的?”李莲英道:“王爷,太后老佛爷说,乔致庸的事,听凭王爷发落,不过眼下还不能就这么把乔致庸放回家,这样放回家,天下人还是会说朝廷欠着乔家的银子!”庆亲王一惊:“那太后的意思是?”李莲英道:“太后说,念乔致庸一片忠诚之心,愿用此次这二百五十万两军费银捐一个官,皇上答应了,因此让吏部特授他一个同山西省布政司布政使的职衔,虽不是实职,可也是个从二品。这套官服,让王爷派人交给乔致庸。对了,别忘了告诉他,朝廷和他的账,从此两清了!太后还说,要吏部布告天下,让万民皆知!”他一边说,一边将官服交给庆亲王。庆亲王看了看李莲英,二人放声大笑。庆亲王道:“太后圣明!太后到底比我们都有办法!”
  这套官服当夜就送到了乔家大德通票号,由曹掌柜躬身呈交给曹氏。曹氏拿过官服来看,道:“官服不错。是苏州的绣工绣的,我乔家用两百五十万两银子买的这套官服,到底不是假货!”说着,她“哇”地一声吐出血来。杏儿急忙上前扶住。曹氏让自己平静下来,道:“收起来吧。赶明儿二爷出了狱,留给他穿。”杏儿将官服收起。曹氏背身而立,问:“曹掌柜,孙大人那边,定下日子没有?我可是有点等不及了!”曹掌柜吃了一惊道:“回太太,孙家那边已选好了黄道吉日,就是明天!”曹氏又问:“明天什么时辰?”“吉时定在午时三刻。”“二爷什么时辰出狱?”“东家比大太太吉时早一刻钟,午时二刻。”曹氏道:“好。这样明天我就不能再见二爷了。今天夜里我要亲手做几个菜,去天牢里见见二爷,我们叔嫂一场,有些话要说。”潘为严流泪道:“知道了太太,我这就去准备,等会儿让长栓陪您去。”
  4
  这天深夜,曹氏的突然到来让致庸有点吃惊,却没有多想什么。曹氏一进囚室就强作欢颜,道:“兄弟在牢里受苦了,嫂子是个女流,别的事情帮不上忙,今晚做了几个你爱吃的小菜,兄弟,你就快趁热吃了吧。”致庸心中感动,却也露出笑脸,道:“嫂子,真没想到,致庸身陷天牢,死前还能吃到嫂子亲手做的小菜。致庸吃了嫂子亲手做的菜,就是明天上路,也心满意足了。嫂子,致庸谢你了!”曹氏心中如同刀绞,却道:“那就快吃!嫂子还像你小时候,看着你吃!”致庸举箸,笑道:“嫂子,致庸吃了!”曹氏道:“吃吧,尝尝这是什么菜?”致庸吃了一口,道:“吃出来了,是我们乔家年终招待大掌柜时有名的八碟八碗名菜中的大菜喇嘛肉,我说得不错吧?”曹氏道:“兄弟还真吃出来了!这个菜你小时候最爱吃了。那时你大哥掌家,你还小,上不得席,急着要吃”致庸抢过话头说:“那时大嫂疼我,就偷偷地从未上席的盘子里给我拣出几块,放到一只小碟子里,让我藏在厨房的桌子底下吃!大嫂,你也吃!”他像小时候一样拣起一块菜给曹氏吃。曹氏脸上现出笑容:“好,兄弟,嫂子也吃。你再尝尝这个,这是什么?”
  这顿饭吃了太长的时间。在致庸心中,曹氏今日来给他送饭,大约是听到了朝廷的消息,他的死期快要到了;而在曹氏心中,这是她最后一次看着致庸吃饭。从小到大,她多少次这样看着他吃饭,他就像她的一个孩子一样。在明天午时三刻走出那一步之前,她能带给致庸的就是这一顿饭了!而且,藏在她心中的那个秘密和负担,她也只有今晚的机会说出来了!
  收拾碗筷的时候,曹氏突然道:“兄弟,有一个秘密,在嫂子心中藏了二十五年,今天要说出来了。兄弟,你大哥临终时,留下的遗言并不是让你接管家事,弃儒从商,他说的是不管乔家出了什么事,都要让你考下去,让你走学而优则仕之路。你大哥知道兄弟你聪慧灵透,天赋过人,走科举之路一定大有作为。嫂子是听了曹掌柜的话,为了救乔家,才对二弟撒了谎,让你走了一条经商之路!二弟,是嫂子害了你!”
  这却是致庸从没有想到的,一时间他震惊地望着她:“嫂子,原来原来我二十五年做商人,竟是一场错误!”曹氏点头:“兄弟,事到如今,为嫂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你要是恨为嫂,你就恨好了。为嫂的过错,只能下辈子补偿给二弟了!”致庸想了想,慨然道:“嫂子千万别说这种话!致庸能长大成人,全靠大嫂。大嫂虽然改了大哥的遗言,可大嫂也给了致庸机会,让我北上大漠,南到海,西到极边之地,将生意几乎做遍了整个中国,也正因为如此,致庸也才会当此乱世之中,南下武夷山,北上恰克图,东去苏杭二州,为天下商人重开茶路,重开丝路和绸路,做了多少大事!虽然致庸看不到汇通天下的一天了,可致庸知道,它总会成功的!大嫂,致庸没有去读书做官,却为国为民做成了这么多大事,致庸不但不会怪大嫂,还要谢谢大嫂。如果真有来世,致庸下一辈子还想生在乔家,与大嫂再做叔嫂,把汇通天下做下去,直到它成功!”曹氏怔怔地看着他,已经有些难以支持,突然大声道:“兄弟,为嫂可就走了!”致庸猛地跪下,大声道:“嫂子,致庸本打算等大嫂百年之后,替大嫂送终,可我做不到了!致庸是个冤死的人,死后精魂不散,夜夜会去入嫂子的梦!”曹氏不去扶他,又大声道:“兄弟,为嫂真要走了,今生今世有对不起兄弟的地方,你就宽待嫂子是个女人吧!”说完,她大哭着跑走。致庸站起,在囚室大喊了最后一声:“嫂子!”
  令致庸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午时二刻,刑部来了一纸文书,将他从天牢里释放出去;长栓和高瑞赶来,也不说话,急将他塞进一辆马车,就朝城外飞驰而去。午时三刻,曹氏一身嫁衣,坐进花轿,被抬进茂才的官衙。离开大德通票号前,她从袖口中拿出一封信,交给曹掌柜,道:“曹爷,我这里有一封信,信里有些重要的东西,呆会儿曹氏上了孙家的花轿,你们俩不要管我,立马让人骑上快马,去赶高瑞和长栓,将信交给二爷,不得出半点差错!”曹掌柜心一动,点头道:“太太放心!”曹氏起立,走向门外的花轿,曹掌柜及众人轰然一声跪下,悲愤地叫道:“曹某和众人送太太了!太太走好”花轿抬走之时,也是玉菡和雪瑛从山西分别赶到之时,曹掌柜当即将曹氏交给他的信给了她们,二人看罢大惊,玉菡哭道:“这是大嫂自己写下的从乔家自休的文书!她出嫁时,没有带走乔家的任何产业!”雪瑛落泪,叫了一声:“不好!大表嫂这一去,凶多吉少!”
  孙家洞房内,曹氏一动不动地坐着。鼓乐声中,茂才醉醺醺地走进来,用秤杆帮曹氏挑去盖头,哈哈大笑。曹氏亦对他冷笑。茂才道:“大太太,久违了。当日在乔家一别,茂才对太太你可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我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没想到山不转水转,石不转磨转,你当年太谷大商家曹家的千金小姐,祁县大商家乔家的大太太,竟然转到我的床头上来了,还带来了乔家全部的产业做你的嫁妆!这一转眼我孙茂才也成了家资百万的富人了!来来来,既然你我真做了夫妻,那就让我老头子亲一个嘴儿!‘啪”的一声,他脸上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茂才一惊,酒醒了大半,嚷道:“曹氏,你敢打老爷?”曹氏大笑,眼泪涌出:“孙茂才,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大太太我今日来是来了,可我是为了骗你,为了救我兄弟的命!想我曹淑芬,千金万金之体,岂是你这样的无耻之徒可以碰一碰的?打了你,也脏了我的手!”
  茂才有点发愣:“什么什么?你说清楚点儿?你骗了我?你骗了我什么?你快说!莫非你”曹氏含泪道:“孙茂才,想当初你一个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的东西,来到我们家,致庸好心收留了你,我看你可怜,让人帮你缝衣服,做鞋帽,你才像个人样儿!可我万万没想到,你竟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竟会在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辈子只知道相夫教子的弱女子身上打起了鬼主意也是我一时软弱,让你拉了我的手,从那一日起,我一生的名声就亏了!谁知你害了我还不够,为了得到乔家的家产,又要借朝廷的刀,置致庸于死地!孙茂才,世间竟然有你这样的人,我真是闻所未闻!天哪,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让我曹淑芬碰上,我前辈子作了什么孽了?”
  茂才的酒完全醒了,叫:“哎,哎,先别扯这么远,你说你骗了我,你怎么骗了我,难道你没有带来你的嫁妆,我的意思是,乔家的全部家产?”曹氏拿出一张文书,冷笑一声道:“孙茂才,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茂才接过来一看,大惊:“什么,这是你的休书,你把自个儿从乔家休出来了?”曹氏疯狂地大笑:“孙茂才,你现在后悔了吧?你以为你娶了曹氏,就得到了你一辈子做梦都想要的一切,可是没想到,你今天娶到的只是曹氏一个人,什么嫁妆,什么乔家的产业,你都没有得到!”
  茂才大怒:“你你你我和乔家有婚书的,你休想凭这一纸休书,就让我落了个空!我孙茂才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拿这一张纸,骗不了我!”他三下两下撕碎了那张休书。曹氏笑道:“你撕吧,休书一式两份,另一份我已经交给乔家人了。我将自己休了以后,就不是乔家的大太太了,不是乔家的太太,自然也就不再掌管乔家的产业。孙茂才,你失算了,你只娶了一个白头发的女人做你的娘!”茂才跳脚,嚷道:“不!不行!你竟敢骗到我五品朝廷大员头上来了,我不能吃这样的哑巴亏!曹淑芬,你你怎么给我来的,怎么给我回乔家去,我要的是一个带着乔家全部家产作嫁妆的女人,不是你这样一个两手空空的女人!你给我走,现在就走!”曹氏道:“孙茂才,你三媒六证,八抬大轿将曹淑芬抬进了你们家,谁都看见了。你抬进来容易,再想抬出去就难了!是你害了我这个可怜的女人一生,来来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孙茂才不知是计,走近来:“你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给我看?”曹氏待他到近前,一把揪住他前胸,从怀里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孙茂才,是你害了我曹淑芬,今天嫁到你家,就是我的死期,也是你的死期!”她一刀扎过去,茂才躲闪开,将她推倒,大声叫:“你你你你这个疯婆子,来人,把她给我捆起来,扔柴房里去!”曹氏泪流满面,将刀横在脖子上,叹道:“孙茂才,我知道我一个女人,没有力气,杀不了你,可是我连我自个儿也杀不了吗?我今天在你家里杀了我自个儿,我就清白了,我就用我自个儿的手,给我自个儿讨了一生的清白!呀——”她手一抖,只见鲜血进出,身子一软,慢慢地倒了下去。
  大德通票号内,乔家众人很快就知道了消息。玉菡和雪瑛哭道:“大嫂没有儿女,她为乔家而死,我们这些人就是她的儿女,我们去孙家,为她披麻戴孝!”曹掌柜哭道:“是我这个糊涂的老头子把大太太送上轿的,我就是不能让她再活过来,难道我就不能为她充当一回孝子吗?”众人齐道:“走,咱们去孙茂才那儿要人去!”
  庆亲王府上,庆亲王本人也很快听到了消息。他等了好大一阵儿,才见李莲英小跑着来到,嚷着:“奴才李莲英,给王爷请安!”庆亲王道:“李大总管,你可来了,你说这事,该怎么办?”李莲英笑道:“王爷,这事有什么不好办的?现在满朝文武都说这个孙茂才该杀,咱们以他贪赃枉法逼死人命为由,把他杀了,不就结了?”庆亲王想了想,道:“这是老佛爷的意思?”李莲英道:“这倒不是。王爷,这个孙茂才贪图乔家家产,逼死了乔致庸的寡嫂,闹得天怒人怨,他是死有余辜。可话又说回来了,要是把他杀了,民心倒是大快,可以后再遇上乔致庸这样的麻烦事,找个人为太后分忧,就没人愿意干了。所以说,这个人,又不能杀。”庆亲王点头道:“我明白了,太后一定有了旨意。”
  李莲英道:“太后乃一国之太后,当然要顺从民意,这个孙茂才实在可恶,不能继续留在朝廷里做官,就是不杀他,也不能让他活得好,问他一个罪名,找一个边境苦寒之地,终身发配,不得回原籍,这样,也能大快人心吧!”庆亲王笑道:“太后圣明,就这样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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