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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明。
  陆曈清晨起来梳洗,换了件藕荷色窄袖棉裙,坐在桌前梳理头发。
  桌角木匣里放着各式各样的绢花,她没有别的首饰,除了姐姐的木槿花簪,这就是全部。
  不过,今日木匣里,多了一只牡丹纹木刻梳篦。
  “兰夜斗巧”赢来的彩头梳篦,比她平日所用的要小巧许多,梳理头发尚不方便,插在发间做插梳倒正合适。
  陆曈视线落在木匣里的梳篦之上,许久,伸手拿了起来。
  镜中女子粉黛未施,犹豫不决地看着她。
  她迟疑片刻,终是把梳篦插在发髻之中。
  ……
  “啪——”
  屋中瓷壶被砸得粉碎。
  戚玉台才走到门口,就被护卫们拦了下来。
  “少爷,老爷吩咐,这几日不可出门。”
  戚玉台一巴掌摔过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本少爷!”
  护卫不敢搭话,挡在屋门前的动作却没有让开。
  戚玉台面露焦躁。
  整整几日了,他都被关在屋子中出不得门。
  这对他来说简直比入牢还要煎熬。
  在家的日子越长,他的药瘾越重,心中好似堵着团火无法纾解,只恨不得立刻奔出屋去,狠狠服食一包寒食散方可罢休。
  如今京中寒食散难寻,前几日,他却从陆曈嘴里得知另一种寒食散的替代之物。戚玉台将信将疑,原本想差人先按陆曈所说的方子配制找人尝试,奈何如今院里院外全都是父亲的眼线,他根本使不动父亲的人。
  想要自己亲自出门,却不知为何,这几日府中对他的看管变本加厉,如今连院子也出不得了。
  戚玉台心如猫抓。
  桌案一角,灵犀香静静燃烧,原本馥郁沉香却无法使他平静,反而令他更加暴躁了。戚玉台抓起香炉,猛地向门口一砸,“咚”的一声,满炉香灰撒了一地。
  一只脚在香炉前停了下来。
  戚清站在门口,视线掠过一地的狼藉,平静开口。
  “你在做什么?”
  戚玉台一愣:“父亲?”
  戚清来了。
  戚清抬步,绕过屋中碎了一地的瓷片和香灰,进了屋,在屋前站定:“你又在闹什么?”
  父亲的语调平淡,戚玉台打了个哆嗦。
  但很快,焦躁战胜了惧怕,他道:“爹,我要出去。”
  “不行。”
  “为何不行?”戚玉台竭力解释,“爹,你看,这些日子我都好好的,没出差错……我已经很久没出门了,我就是出门逛逛,不做别的。”
  “宫中祭典将近,你病未痊愈,在府中静养为上……”
  “我根本没病!”
  蓦地,戚玉台打断他的话。
  戚清一顿。
  戚玉台抓了抓头,神情满是焦躁。
  “我根本没病。”他重复道:“姓陆的和崔岷都说过,我只是风邪侵体,暂时受惊,你为什么总是不信?”
  陆曈和崔岷都是如此告诉他的,他只是暂时受惊,并非真的癫疾。
  戚清看着他,语气依旧毋庸置疑:“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父亲对他说得最多的就是不行。
  屋中灵犀香被拂落在地,香气越发浓烈,戚玉台感到一股怒气充斥在胸膛。
  “你伤还未好全,不可随意惊动,以免再度受惊。”
  “别找借口了!”
  戚玉台忍无可忍,大吼道:“口口声声为我着想,你不让我出去,不是担心我的身体,是担心我中途发病,丢了太师府的脸面,你是怕我成为太师府污点,巴不得把我藏起来吧!”
  屋中死一般的寂静。
  护卫婢女们低头站在门口,不敢看向这头。
  戚清仍静静看着他,灰白生翳的双眼里没有一丝情绪,冷漠的、失望的、毫不在意的。
  戚玉台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怨恨。
  总是这样。
  父亲总是这样。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闯了再大的祸,父亲从不会愤怒激动,呼喝责骂,只会冷静地指责,然后用那种失望的眼神平静地看着他。
  好像他的所有行为举止,都激不起对方任何心绪的波动,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摆设。
  明明他对戚华楹从不如此。
  他后退两步,突然惨笑起来。
  陆曈说,她自小顽劣,但父亲对她严厉,对外却会逢人夸奖赞赏。
  莽明乡姓杨的老汉,儿子是个傻子,他父亲与别人谈及时,尚能自豪引以为傲。
  他们随口的言谈,在他耳中听起来却尤为刺耳。
  他求之不得,他因此嫉妒。
  “你是不是从小就觉得我是个疯子?”戚玉台突然开口。
  不等戚清说话,他又道:“从我五岁起时,你就这么觉得了吧。”
  他其实不是五年前开始发病的。
  是更早。
  戚玉台依稀记得,父亲从前是对自己很好的,在那之后就变了。戚清待他不冷不热,像是一个制作失败的物品,无法销毁,却又不想承认,只能放在府邸中,做一个可有可无的装饰品。
  不投入情感,冷漠旁观,以此来掩饰嫌弃。
  府邸中下人对多年前的事讳莫如深,但他毕竟是太师府唯一的嫡子,若想知晓,终究能打听得到一些。
  “我说画眉会杀人,你不信。我说丰乐楼中有人要害我,你不管。”
  “爹,你是不是打心眼里觉得我是个疯子,我说的都是疯话!”
  戚清垂眸:“你太激动了,需要静心。”
  “我说了我没病!”
  戚玉台高喝:“你要是嫌弃我你就杀了我,就像我娘那样,死了就不会给太师府丢脸了——”
  “啪——”
  屋中一声脆响。
  戚玉台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人。
  老者灰白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总是平静的水面突掀浪涛。泛起怒意令那双眼显得森冷而阴鸷,让戚玉台方才暴怒之心惊惧一瞬,渐渐平静下来。
  戚清阴沉地看着他,戚玉台一时不敢说话。
  片刻后,戚清转身,冷冷道:“在府上养伤,一步也不准离开院子。”
  他转身出了屋门。
  待出了院子,一直站在门口的管家跟了上来,低声道:“少爷今日是着急之下口不择言,老爷千万莫往心里去。”
  “他提到淑惠……”
  戚清闭眼。
  “孽障。”
  ……
  屋中婢女们弯腰拾起一地碎瓷片,又将毯子上的香灰清理干净了。
  戚玉台坐在桌前,眉眼郁色沉沉。
  被打过的脸上泛起火辣辣的疼,戚清那一巴掌,用了十足力气。
  他摸了摸脸,有模糊的痕迹渐渐肿起。
  门外有人进来,戚玉台掀起眼皮,陆曈进了屋,把医箱放到桌上,目光落在他脸上时一顿。
  面上肿痕未消,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被扇了一巴掌,整个太师府中,敢对他动手的人可想而知。
  陆曈低头打开医箱,她什么也不问,反而让戚玉台越发感到羞辱,笃定这故作平静的医女此刻正在心底讥笑他。
  “戚公子可服过药了?”她问。
  “摔了。”
  他总是如此,陆曈熬好的药被他摔掉,她便需重去熬上一碗,夏日天热,在药炉前等待是件苦差事。
  戚玉台喜欢用这种琐事锉磨她。
  陆曈点头,没有半丝不耐烦,“我再去煎一副。”
  折磨人的乐趣就在对方的平静中烟消云散。
  戚玉台暗骂一声。
  不管如何,陆曈至少每日能出入太师府,而他却要禁锢在这里,连一个低贱的平人都比他自由。
  戚玉台看着陆曈弯腰抱出医箱里的银罐子,心中突然一动。
  他一把握住陆曈手臂。
  陆曈看向他。
  “你上次同我说,能找到寒食散的替代之物?”
  “是。”
  “你去做,做了拿给我。”
  陆曈讶然望着他,道:“戚公子,你如今大病初愈,不宜服食别的药。”
  “少废话!”
  戚玉台狠狠抓着她的手,他动作太野蛮,陆曈微微蹙眉。
  这副难受模样反而让他舒心一瞬。
  “陆医官,我也不怕告诉你,”他冷冷道,“进了太师府,没那么好出去,就算你治好了我,只要我不高兴,你一样要死。”
  “别以为讨好了我爹,你就能平安无事。崔岷当初也是我爹手下一条狗,如今还不是下场凄惨。”
  他凑近陆曈,语调轻慢,“与其讨好我爹,不如讨好我,你若将我伺候高兴,或许我一心软,之后不再为难与你。否则……”
  “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一辈子留在戚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后一句,蓦然阴狠。
  陆曈沉默不语。
  戚玉台死死盯着她。
  片刻后,陆曈开口。
  “太师大人若知道此事,我会没命。”
  戚玉台神色一松:“我不会让他知道。”
  “此物虽不及寒食散毒性剧烈,但只能少量服食,若过量,仍后患无穷。”
  “我心里有数。”
  屋中安静下来。
  护卫和婢女往这头看了一眼,见戚玉台攥着陆曈手臂,似是胁迫,又不约而同转过脸,佯作未看见。
  戚玉台松开手:“你想好了吗?”
  桌上,重新点燃的灵犀香芬芳扑鼻,就在这细细青烟里,陆曈垂下眼帘。
  “我试试。”她道。
  ……
  白日演武场忙了一上午,中午小厨房放饭时,禁卫们都跑得格外勤快。
  裴云暎从演武场回来时,萧逐风刚将两大筐羽箭搬到院子里。
  “你不是进宫去了吗?”裴云暎问,“怎么又回来了?”
  萧逐风拍拍手上尘土,一言不发地进了屋。
  裴云暎见他如此,神色略收,跟着他回到屋里,问:“出什么事了?”
  萧逐风道:“太子被软禁了。”
  裴云暎一顿。
  “有人在陈贵妃宫中饮食动手脚,下药宫婢指认是皇后宫里的人。”
  “软禁,是皇上的意思。”
  裴云暎在椅子上坐下来,想了一会儿,低笑一声。
  “黄茅岗一行,太子和三皇子同时受袭,眼下唯独太子受罚,同样是儿子,皇上这心,生的可真够偏的。”
  萧逐风开口:“那也是之前太师府出事,让皇上顺水推舟的动作更快些。”话至此处,看向裴云暎:“如今种种,还要多谢你的那位陆医官。”
  这嘲笑如今已不能再激起对方波澜,裴云暎耸了耸肩,不甚在意道:“时候刚好,岐水那边也快启程了。”
  歧水兵乱,梁明帝点振威将军这样残暴之人去平乱。或许是真想平乱,又或许,盛京即将山雨欲来,要将这可能生出的变数全都驱赶干净,为那位天子心中真正宠爱的儿子扫清障碍,保驾护航。
  真是一片拳拳慈父之心。
  “我看,最迟祭典后,宫中就会有动作。”萧逐风点头,“届时戚家无用,你可以把戚家人作为顺水人情,送给你那位救命恩人了。”
  “那可不行,”裴云暎道:“你又不是不清楚,报仇这回事,还是自己来比较痛快。”
  萧逐风嗤笑:“矫揉造作。”
  正说着,段小宴从门外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只瓷瓶,一大把粉月季。
  他把花瓶放在屋中一角的柜子上,提壶倒了半瓶清水,又把月季胡乱插了满瓶,随即后退两步,端详片刻,满意道:“很好!”
  裴云暎和萧逐风看向他,二人同时蹙眉:“你在干什么?”
  “招桃花!”
  段小宴兴高采烈地解释,“我之前去西街拿药,遇着算命的何瞎子,说咱们殿前司男人太多,阳气过重,于姻缘一事上风水不大好。”
  “他教我一个法子,在屋子东南角摆一瓶花,日日勤换,不出三月,必然桃花将至,红鸾心动。很有效果的!”
  裴云暎无言,问他:“你花了多少钱?”
  “一两银子。”段小宴急道:“哥你信我,他绝对不是骗子,很划算的,还送了我一只开光手串。哎,云暎哥,我觉得你也该去看看,听说他那里还有红符,做了后戴在身上,情路顺畅,你所爱之人必定爱上你,你不是觊觎陆医官未婚夫之位吗?要不也去弄一根?”
  “我刚才替兄弟们都问过了,何瞎子说过,买得多算便宜些。你要喜欢,我替你也买一只?”
  裴云暎面无表情:“别做那种事。”
  “可……”
  “你应该买一只。”萧逐风一本正经:“目前看来,你情路是挺坎坷。”
  “这话应该对你自己说吧。”
  裴云暎含笑看着他:“毕竟,你连路在何处都没找到。”
  “……”
  ……
  傍晚时候,陆曈从太师府出来,回去了西街。
  银筝正在门口扫李子树下的落叶,见她回来,放下扫帚,笑着冲里面喊了声:“姑娘回来了。”
  苗良方正趴在药柜前清点新收的药材,见状伸长脖子,嘱咐陆曈:“小陆回来啦?今日回来得早,厨房里留了饭菜,有你爱吃的红枣糕。”
  陆曈应了,才进屋,银筝看着她,视线落在她发间,像是发现了什么般惊讶开口:“姑娘今日怎么换了首饰?”
  苗良方一愣,阿城闻言也抬头看过来。
  陆曈统共就一只发簪,平日都用银筝做的绢花,如今发髻中插着只刻纹梳篦,虽并不华丽,但和从前相比,已很是让人眼前一亮了。
  众人都啧啧称赞。
  陆曈摸了摸梳篦,心中忽而闪过一丝不自在。
  苗良方满眼慈爱,笑眯眯开口:“不错,小姑娘家,就该多打扮,这么一打扮多精神,跟庙里画里的仙女似的。”
  “咦,”银筝凑近端详一下,“奇怪,姑娘是何时买的这只梳篦,从前怎么没见过?”
  陆曈一向无心装饰,素日里也不会主动买首饰发簪,难得见她戴个新花样,难免惹人好奇。
  陆曈顿了顿:“林丹青送的。”又岔开话头:“怎么不见杜掌柜?”
  “他身子不舒服,下午就先回去了。”阿城道。
  陆曈点了点头,又问:“这几日杜掌柜像是走得很早。”
  杜长卿从前虽也并不热衷守着医馆,但总要等太阳全然落山后才离开。不过近几日却不知在忙些什么,每每陆曈从太师府回来时,医馆里就已没了杜长卿的影子。
  连阿城走得都比杜长卿晚。
  实在反常。
  陆曈问:“是不是病了?”
  “杜掌柜那么大个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会那么容易生病,姑娘还是先照顾好自己。”
  银筝笑着挑开毡帘,“我去厨房把饭菜热一热,姑娘歇过后记得进来吃。”
  陆曈嗯了一声,又觉银筝今日态度有些奇怪,遂看向里铺二人。
  “出什么事了?”
  苗良方摇头叹了口气,阿城把陆曈拉到角落,神神秘秘开口:“陆大夫,你不知道吗?东家是受了情伤,近来都在府里养伤,不想出门见人。”
  “情伤?”
  陆曈愕然。
  这些日子她忙着太师府的事,无暇关注医馆众人,不知自己何时错过这么大一桩秘闻。
  杜长卿此人,胸无大志,却自在从容,自打陆曈遇见他起,杜长卿爱恨来的快去的更快,竟然因为情伤而锁在府中黯然神伤,可见对方伤他不浅。
  陆曈问:“谁伤他了?”
  小伙计看了一眼毡帘后。
  陆曈惊讶:“银筝?”
  银筝何时与杜长卿又有了牵扯?
  “就七夕过后几天,小杜就和银筝表明心迹了。”
  苗良方眼露同情,说着说着,又发出感慨,“多好的两个孩子,怎么银筝就没看上小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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