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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下个不停。
  许久,陆曈望着他,涩然开口:“你怎么没走?”
  她让银筝对青枫说得很清楚,今日不会去了。
  青枫的马车早已离开,并未重返,想来应该已将话带到。
  他已经离开了,她想,她知道这个事实,所以才会这样放心的前来。
  但他为何还在这里?
  还在这里,一个人独自等待?
  “你不想见我,我也不好直接去见你惹你生气。”
  “但我又想,万一你中途改变主意,突然想见了,我就在这里多等一刻”
  他笑了一下,“幸好我有先见之明。”
  陆曈不语。
  这岂止是“多等一刻”,时日已过去得够久,再晚一刻,他生辰也该过去了。
  “愣着做什么,”裴云暎出门,将窗外的陆曈拉进了屋里。
  茶斋已没有别的人,每间雅座都已熄灯,唯有这一处灯火仍亮,一大桌菜肴摆在桌上。
  陆曈垂眸看过去。
  饭菜已经凉了。
  “这里并非食馆酒楼,是我娘在世时爱来的茶室。”
  他接过陆曈手中纸伞放在门口,走到桌前:“茶室主人脾气古怪,做生意只到酉时。一过酉时,关门归家,我费了好大力气,才答应今夜为我多留一刻。”
  “不过雨太大,刚才人也走了,饭菜凉了不能吃,”他指尖拂过桌上一只小小酒壶,“酒还温着,能喝。”
  酒壶被裴云暎提起,倒进白瓷酒盅里,清亮如镜。
  “酒为欢伯,除忧来乐。”他递一盅给陆曈:“欢伯酒除忧。”
  陆曈接过酒盅。
  裴云暎望着她,淡淡笑了一笑:“我娘生前喜欢此处,说这里的枫叶很好看,不过我一次也不曾来过。”
  他看向窗外,远山细雨沥沥。
  还不到枫叶红的时节。
  他看了一会儿,回神问她:“你怎么不坐?”
  陆曈站着没动,握着酒盅的手渐渐收紧,须臾,开口道:“今日是你生辰。”
  “是啊。”裴云暎唇角一弯,朝她摊开一只手,“送我的彩绦呢?”
  陆曈不语。
  去年他生辰时,裴云姝生产,她为裴云姝解毒,裴云暎也并无心思相庆。不过,虽未相庆,但阴差阳错的也算一起度过。
  今年又在一起了。
  不知不觉,已过了一年。
  她伸手,把酒盅搁在桌上。
  “我今日很忙,”陆曈慢慢地说道:“之后也会很忙。殿帅邀我深夜至此,只是为了这些不重要之事,未免太过无聊。”
  裴云暎一顿。
  陆曈看着他,“这种无聊的事,殿帅找别人就行,日后请别叫上我了。”
  她低头,就要出去,身后突然传来裴云暎的声音。
  “陆曈。”
  她脚步一顿。
  “你曾问过我,当日殿帅府门口,你借我拒绝董麟,抱我演戏之时,我为何不推开你。”
  陆曈背对着他,听见自己的艰涩的声音:“为何?”
  “没有理由。”
  他淡道:“就是不想推开而已。”
  雨声潺潺,屋中灯火忽明忽暗。
  陆曈心尖颤抖一下。
  “你为何不问问我,生辰愿望是什么?”
  陆曈没说话。
  裴云暎走到她面前。
  烟雨穿过珠帘,吹动桌上昏蒙烛火,他英气眉宇间浸过暖色,定定地、平静地望着她。
  “我的生辰愿望是……”
  “……愿我钟情之人,也钟情于我。”
  像有人在平静湖面上扔下一块巨石,激起汹涌水花,然而只在片刻,水花渐渐转为苦涩,浓重的悲哀席卷在她心头。
  她抬眸,牢牢将心底涟漪封存在角落,神色一片冷漠。
  “殿帅不会告诉我,钟情之人是我?”
  他浓眉微拧:“为何不可能?”顿了顿,又道:“七夕乞巧楼上,我以为我说得很清楚。”
  陆曈轻笑起来。
  她笑得讽刺:“一个男人,帮过别人几次就是钟情了吗?殿帅,我没那么自作多情。”
  “我不会将此事当真,你也不必当真,今日之事,你我就当没有发生过。”
  言罢,起身要走。
  裴云暎一把按住门,挡在她面前。
  他高大身影笼着她的影子,第一次强势地将她挽留在原地。眸色锐利咄咄逼人,似笑非笑地、不甘罢休地盯着她。
  他道:“怎么回事,你杀人时胆大包天。怎么我向你表明心迹,你反倒胆小起来。是不是因为……”
  “……你问心有愧,心中也有一点喜欢我?”
  陆曈一僵。
  裴云暎紧紧盯着她,那双漆黑的、明亮的眸子在灯火下灿烂耀眼,不肯放过她任何一个眼神。
  像在一个很冷的漆黑雨夜,有人点着一盏灯出现,他拉住你的手,替你披上干燥温暖的外袍,然后塞给你一杯温热蜜水。
  看似冷漠的人,却总能温暖更孤独的人。
  她喜欢这温暖,贪恋这温暖,却不能放纵自己靠近这温暖,要克制,要远离。
  即便她无法否认。
  指尖越嵌越深,她却抬起头,看着对方漠然开口:“我不喜欢你。”
  一句话,掷地有声。
  裴云暎一怔。
  他神色沉寂下来,盯着她道:“我不信。”
  陆曈默然。
  “我不是傻子,你用这种理由敷衍我,太蹩脚。”
  他欺身逼近,低头盯着她的眼睛,“有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分明很动心。”
  陆曈心头微动。
  他是天之骄子,家世相貌都好,在人群簇拥中长大,她从第一次见到裴云暎就已明白,礼貌与温和是对方礼仪与教养,他骨子里骄傲不肯低头,已屡屡为她破例。
  自己那些佯作的平静,骗不过这人。
  人总是无法违背自己的心。
  但她却无法容忍自己在这些诱人的“破例”中沉沦。
  就算她明明很清楚,自己是一个最怕亏欠人情的人,对所有人人情计较得清晰分明,但偏偏对他什么也没付出过。
  欺骗、针锋、心安理得享受对方某个瞬间的温暖,又把他毫不留情地推开。
  她本就是这样自私的人。
  自私,且冷漠。
  “裴大人未免太自以为是了吧。”陆曈冷冷开口。
  “就因为裴大人年少有为、丰姿夺人,全天下人就该喜欢你?”
  “就因为你高贵英俊,家世不凡,所以人人都会爱你?”
  陆曈哂笑:“我不是太师府千金,裴大人别太高看了自己,也别太低看别人。”
  灯火静静燃烧,一阵冷风从窗外吹来,一丝拂到人脸上,带出一丝寒凉。
  年轻人面上笑意渐渐淡去,定定盯着她。
  “既然如此,当初金显荣背后长舌议论我娘时,你为何替我出气?”
  “只是寻常施针,殿帅不必想得太多。”
  “枢密院严胥语出威胁时,你又为何搬出律法出头?”
  “我怕殿帅连累于我。”
  “乞巧楼上兰夜斗巧,你我曾一同赢过一把梳篦。”
  陆曈:“那梳篦我已经扔了。”
  他神色颤动一下。
  “陆曈,”裴云暎逼近一步,不肯放过她般,慢慢地开口:“从头至尾,你真的坦坦荡荡,对我没有半点私心吗?”
  陆曈握紧拳。
  青年站在灯下,昏黄照亮他年轻而干净的脸,那双漆黑灿然的眼睛微光潋滟,幽如深潭。
  恍然间,她宛如瞧见落梅峰梅花开的粲然嫣红,乌云在草地痛苦打滚,芸娘捧着药碗从草屋出来,对她“嘘”了一声。
  “小十七。”
  妇人弯了弯眸,认真对她叮嘱:“一定要藏好自己喜欢的东西哦。否则,就会和它一样。”
  就会和它一样。
  眼眶有点热,但陆曈只是抬起头,平静看着眼前人,道:“没有。”
  没有。
  灯色似乎凝固一刻,雨夜的寒气终于在这一刻铺面而来,滴滴秋雨如泪,顺着屋檐低落成行。
  陆曈拿起伞,推开他出门,错身而过的瞬间,裴云暎试图拉住她,女子冰凉袖角从他手中滑过,如一缕难以抓住的清风,悄无声息溜过去了。
  他怔然一瞬,片刻后回过神来,几步追上,“我送你。”
  陆曈撑伞往前走:“不必。”
  “陆曈。”他道。
  陆曈止步,他没再上前。
  雨水从苍穹中不绝落下,那道绯色身影在黑夜里不复往日鲜亮灼然,变得黯然,变得狼狈。
  漫天细雨里,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咫尺之距,不可近前。
  须臾,他垂下眼帘:“我让人送你。”
  陆曈没再说什么。
  青枫很快驾马车过来,意识到二人气氛不同寻常,不敢说话,陆曈径自上了马车,落下车帘,没再回头看一眼。
  马车渐渐驶远了。
  四周全然暗下来。
  裴云暎回到了茶斋。
  饭菜已经凉了,空了的酒盅倾倒于桌上,提示着这个生辰过得实在糟糕。
  他在桌前坐了下来,默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只青碧如翠的手镯。
  那只没来得及送出去的,裴云姝给他的手镯,愿他送给倾心之人。
  他低头看了很久。
  许久,裴云暎伸手,提过桌上酒壶。
  银酒壶入手冰凉,“欢伯”酒浆清亮如眼泪,入口瞬间,他微微一怔。
  是凉的。
  那温热的、柔和的,能在雨夜里暖人胸腹的清酒,不知何时,已经冰凉。
  ……
  马车在西街医馆前停了下来。
  医馆门开了条缝,银筝提着灯在门口等她。
  陆曈进了里铺,马车又消失在雨幕里,银筝关上医馆大门,接过陆曈手中纸伞放在墙角,道:“姑娘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白日里,青枫的马车在门外等候时,陆曈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后来夜深了,银筝问过几次,陆曈让她告诉青枫今夜不会去丹枫台了。
  就在银筝也认为陆曈不会再离开医馆,今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时,陆曈忽又走出屋门。
  深夜里,她不顾麻烦,雇了辆马车,去往丹枫台。
  银筝想要跟着一道,被陆曈断然拒绝。
  拗不过她,银筝只好在医馆等。但未料到不到一个时辰,陆曈就会归来。
  手中握着的油灯照亮里铺,银筝觑着陆曈的脸:“姑娘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又握了握她的手,倏然一怔:“手也好凉,发生什么事了?”
  陆曈苍白着一张脸,掀开毡帘走进院子。
  “没什么,我只是累了。”
  “可是……”
  银筝不安望着她,跟在陆曈身后,陆曈进屋后将门掩上,窗户上即刻映出人影,伴随院中沥沥水声。
  “你回屋吧,我想先歇下了。”
  陆曈语气平静。
  银筝在陆曈屋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屋中灯火熄灭,再也听不到动静,屋中人像是已上榻休息后才叹息一声,端着灯离开了。
  陆曈坐在桌前。
  屋里一片漆黑,小院檐下挂着的灯笼在雨夜里只余一点微弱的光,她木然坐着,如同一尊人偶,明明今日出门她带了油纸伞,坐于马车中也不曾受到半丝风雨侵寒,但在这一刻,竟也觉出刺骨冷意。
  窗外雨声不绝,谁的声音似也沾雨夜寒气,在她耳边一遍遍回响。
  “从头至尾,你真的坦坦荡荡,对我没有半点私心吗?”
  坦荡吗?
  没有半点私心吗?
  从心底渐有一点钻心的痛楚传来,沉钝而缓慢,她以为这么久了,失去一切的她连同自己的心也一并失去,已不会再感觉出疼痛,却在这一刻明白。
  原来还是会痛的。
  也许那不是痛。
  是有什么珍贵的、喜欢的东西将要被剥离的眷恋不舍。
  她明白那是什么。
  曾真心的喜欢过一个人,也被人真挚的喜欢过。有点遗憾,有点不舍,舍不得放弃这点温暖,这平淡生活里,曾真实过一瞬的悸动。
  一阵难忍的疼痛从胸腔处传来,陆曈分不清这是来自于心脏还是别处,只忍不住伸手按住心口,在痉挛中弯下腰去,衣袖摩挲间,桌案上卷册被拂落在地,从两颊滚落的汗珠一滴一滴打湿地上书页。
  她想起白日里银筝瞧见话本时的惊讶。
  “咦,”银筝惊讶,“这是我先前在书斋买来的话本,怎么在姑娘这里?”
  陆曈答:“随意看看。”
  “噢,”银筝点头,“这册我还未来得及看,写的是什么?”
  “写着,一个身患绝症的女子与人相恋的故事。”
  银筝一怔:“啊?最后那女子治好了绝症?”
  “没有。”
  陆曈眸色一片淡漠,“她死了,恋人痛不欲生,不久就跟着殉情,合葬一处。”
  银筝不由唏嘘:“这话本听着真叫人伤心,写话本的人也是,既要写一桩美满姻缘,何必写些生离死别?以一个将死之人做主角,未免让看客心痛。”
  “不是好结局。”
  陆曈垂下眸,直到银筝离开后,才轻轻“嗯”了一声。
  的确不是好结局。
  就如她自己。
  注定不好的结局,何必开始,不如成全自己,也成全他人。
  女子蜷缩成一团,仿佛胎儿蜷缩于母体,拼命在寒雨夜汲取一点温暖。
  地上,那册被汗珠洇湿的话本旁,一只红色彩绦鲜亮耀眼、形状精致。
  早已编织完整。
  分手总在下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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