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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场】
  陈蜜原来也住在市场旁边。
  小城镇的市场,每天早上四点就有人进货,五六点开始摆摊,音浪无孔不入,想要继续睡觉变得困难。
  她幼时几乎没睡过懒觉。
  陈叹樵的房间就在她对面,朝南,采光好;自带阳台,空间大;位于家属院内侧,安静。
  妈妈甚至在阳台上养了花,杜鹃、牡丹、龟背竹……植物繁茂,同陈叹樵一样,按照她的期许在茁壮成长。
  因为睡眠不足,童年时期陈蜜总是带着黑眼圈,看起来病恹恹的,并不惹人爱。
  每天早上四点,陈蜜被楼下拉货的声音吵醒,揉揉眼爬起来,推开陈叹樵的卧室门,跑去弟弟床上睡觉。
  在陈叹樵还在父母睡的时候,那原本是她的卧室。陈叹樵问陈蜜为什么要睡他的床,陈蜜心里窝火,一脚把陈叹樵踢了下去。
  陈叹樵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流眼泪,陈蜜装作看不见,她才不会像她妈一样哄着他。
  陈叹樵等待无果,只好自己爬上床。啪,又被踹下去了——
  往复叁次,卧室里终于传出“哇——”一声哭喊。
  陈蜜吓得瞬间从床上跳起来,捞起陈叹樵就往被子里塞:别哭哦,小乔不哭!姐姐亲亲抱抱给你买糖吃!
  陈叹樵确实不哭了,他嘴被他姐捂住了。
  她妈没被吵醒,陈蜜松了一口气,把陈叹樵揣怀里,开始骗小孩:“小乔,有没有人告诉你,和姐姐一起睡的小孩会变得更聪明?”
  “没有。”陈叹樵哽咽,屁股好痛。
  “那姐姐告诉你,你不要和人说哦!和姐姐一起睡觉的小孩,可以长得很高、变得超级无敌聪明哦!”
  “我不信……”
  “嗯嗯,你信!记住不要和别人说哦,说了就长不高了,陈小乔就会永远是个小矮子。”
  陈叹樵猫躯一震,陈蜜满意。
  她终于能睡安稳觉了,胸口怼着她弟的脑袋,毛茸茸的小平头。
  两个人都小小的,呼吸绕在一起。
  七点父母醒来之前,陈蜜再偷偷爬回去。
  陈叹樵也习惯了,每天早上被子动了,他就自觉转身,给陈蜜腾出空间补觉。有次陈蜜睡得昏沉,起晚了,被妈妈抓了个正着,父母这才重视起陈蜜卧室的噪音问题。
  爸爸给安上了双层的玻璃窗,早上的吵闹声小了许多。但陈蜜养成习惯了,四点准时睁眼,身边空荡荡的,总是没法继续入眠。
  黑眼圈又找上她了……
  半个月后,陈蜜又爬上了陈叹樵的床。
  她弟就像一个人形安眠药,陈蜜贴着陈叹樵,不过五分钟就能陷入梦乡。
  菜贩只在早上出市,入夜后,市场就变得安静起来,只剩下饭馆、水果摊还在营业。等到了深夜,万籁俱寂,下水道的臭味被晚风吹散,陈叹樵写完了作业,跑去帮陈蜜去清理窗台上的鸽子屎。偶尔也有市场里的鸡毛飘上来,很少。
  陈蜜很会胡扯,一张嘴里没几句正经话,因此也很会讲故事。陈叹樵喜欢听,一边帮她姐擦鸽子屎,一边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陈蜜躺在床上瞥了他一眼:然后姐姐也得到了和弟弟一样多的爱,成功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陈叹樵兴奋:那是不是姐姐弟弟永远在一起了!
  陈蜜冷笑一声:不,他俩离得远远的,一颗在东边,一颗在西边。
  【吵架】
  童年时期的记忆是灰扑扑的,钱总是不够花,爱永远得不到。
  陈蜜和陈叹樵一起放学,妈妈买两包干脆面,一人一包。陈蜜不舍得吃,小口小口地,含在嘴里吮软了才舍得嚼。
  陈叹樵几口就吃没了,嚷着还想吃,妈妈就把陈蜜的拿来,掰开一半给陈叹樵。
  陈蜜什么都不说。
  等妈妈一离开,她就再抢回来。
  陈叹樵号啕大哭。
  爸爸就不会这样。一人一包,谁也不多,谁也不少。陈蜜喜欢让她爸来接她,只是这种事情不常有,父亲的警服常挂在家里,但父亲的身影不常出现。
  而妈妈总是很疲惫,总是会说,蜜蜜,你是姐姐,要听话,要让着弟弟。
  你是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陈蜜一遍遍反抗这句话,一遍遍地意识到无论如何抵抗,都无法消除这种如影随形的偏爱与嫉妒。陈叹樵还偏偏很喜欢她,每天都在问:姐姐喜不喜欢我?
  她妈说她没良心,陈蜜觉得有道理。她可以毫无愧疚地把陈叹樵的东西抢走,并且问心无愧地说出“我讨厌你”四个字。
  她弟很受打击,委屈得像条无故挨揍的狗,陈蜜很享受这种卑劣的喜悦。
  但陈叹樵还是蠢,蠢货,还会很喜欢她。
  你知道的,你会知道的,轻轻揭开任何一个这样的日子,那样不体面的挫败与嫉妒都无处遁形。
  等她总算认清了爱与恨总是相伴而生,而亲人之间的最终归宿就是相互折磨,陈蜜……
  想要复仇。
  她把陈叹樵扔了。
  在公园里,玩滑梯,陈叹樵那个笨蛋,根本就毫无戒心。
  妈疯了,爸从警局赶回家又赶回警局,一队人马把小镇翻了个底朝天,一直到凌晨四点才接到公安局的电话。
  陈叹樵肿着眼回家了。
  她当然挨打了,躺在床上疼得睡不着,盯着灰扑扑的吊顶灯,听见父母摔杯子争吵的声音。
  “你如果不那么偏心,蜜蜜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哦,这是她爸,陈蜜捂着脸,疼的呲牙咧嘴,心里默默给她爸喊:加油加油!
  “你有脸说,你还有脸说我……陈劲松,你以为多轻松啊?我也是人,我也会累,我要工作、要看父母,还要照顾两个孩子,你以为我这些年轻轻松松就过来了吗?你以为这个家是我、是我随随便便、就……就维持起来的吗!”
  她爸不说话了。陈蜜从床上跳下来,偷偷拉开一个门缝往外瞧……好巧不巧和陈叹樵四目相对。
  她趴在她的门缝里,她弟趴在自己的门缝里。
  陈蜜皱眉,瞪了他一眼。陈叹樵好委屈,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流。
  好麻烦,不能让他哭出声……陈蜜朝陈叹樵挥挥手,她弟屁颠屁颠地就跑过来了,猫进她怀里,躲在一起看骂战。
  她弟的脑袋,好软,好香……
  啊……吵到哪里了?吵到——
  吵到妈妈哭了。
  “陈劲松,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爱我?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不愿意也爱一爱我……”
  爱什么?陈叹樵扭头。
  没什么。陈蜜把他的耳朵捂上:走,去睡觉。
  门关上了,好大的声音。爸去了警局,妈去了卧室,陈叹樵……陈叹樵这个蠢货,居然还能睡得着。
  一个星期后,陈蜜小学毕业了。放学路上她妈买了干脆面,居然破天荒的一人两包。
  这一次,她的东西没有落进陈叹樵的手里。
  陈蜜震惊,一边啃一边问:我爸呢?
  “你爸死了。”
  哦,陈蜜点头:那我爸什么时候活回来?
  妈妈停下来、蹲下来,妈妈哭了。
  陈蜜也跟着蹲下,她一蹲,陈叹樵也跟着蹲下来,叁个人在马路边排排坐。陈叹樵的目光惶然,陈蜜安慰他,没关系。转过头,又对她妈说:你也没有关系。
  童年就这样结束了,像黑白电影突然断电,“theend”都还没来得及出现便黑了屏。
  家里渐渐富裕起来,日子过的宽绰了,听说是她爸留了一笔钱远走他乡,靠着那笔钱和自己的努力,她妈把她和陈叹樵都养大了。
  突然有一天,陈蜜发现窗台上已经很久没有了鸽子屎,而陈叹樵也很久没再粘着她,并且能够面无表情地应对她的“我讨厌你”攻击了。
  弟弟比自己高出一大截,这仿佛一瞬间的事情。陈蜜仰头看他:楼上那群鸽子呢?
  陈叹樵浓密纤长的睫毛颤了两下,变声后的声音低沉醇厚:死了。
  啊?什么时候死的?
  五年前。陈叹樵顿了顿,看白痴一样看他:养鸽子的那家户主五年前心脏病突发去世,鸽子都被卖给饭店了。你忘了?
  啊?
  她这才回味过来,长大的“这一瞬间”居然是许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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