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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真叹了口气。
  她再次抬起手,轻敲叶世文旧宅的大门。无人来应,倒是对门的人拧开锁,递出半个身子与一双眼珠,在静静瞄紧程真。
  “没人住的。”
  程真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颤,转过头。只见对门室内没有开灯,黑似洞穴,深色衫与室光融为一体。这位阿伯像全身仅剩一颗头,半张脸,吊在空气中浮游。
  “凶宅来的。”
  他又说一句。
  程真觉得他那间更似凶宅。
  “请问……”程真开口,“你有没有见过,有个男人回来这里住?”
  阿伯双眼怒睁,眼眶几乎兜不住那两粒浑浊眼球,“都说了没人住,你聋的吗!”
  砰地一声,他关上门。
  程真猛地眨了眼,被这个喜怒无常的老人再吓一次。她深呼吸几口,喘匀了气,这回使劲用力,抬手一拍——
  门竟然自己开了。
  她迈步进去,把门关上。一屋家具放置妥当,落了不少尘灰,棉麻布料透出暖色温度,玻璃茶几折射白昼的光。暴雨在室外肆虐,打得窄窗水花四溅,满室静谧无声。
  凶宅,一点也不凶。
  程真看见茶几上那支点叁八警枪。既然给她留了门,自然料到她会来,程真不觉得意外。
  但她没去拿枪。
  房门两间,有一侧的门把手带锁,应该是叶绮媚死时的睡房。
  程真推开另一边的门。入目一张偏窄小的矮床,矮桌,除了一些书本,几支写不出墨的原子笔,无半点多余物件。沉淀时光的剥漆衣柜,浅棕色,假木纹,咿呀一声打开,程真拿起叶世文绣着中学校徽的白恤衫。
  她把湿了的上衣脱下,换上这件校服。
  瞥见最下方有一块很浅很浅的血迹。
  十几岁的时候,他打过多少次架?恐怕数不过来。二十岁入读大学,在冯家忍气吞声,拳头拢起,挥出的力气全是无声无息的明枪暗箭。
  这种打斗,其实更痛。
  她应该要走的。
  既然他愿意成全,那便拿了枪,找洪正德换回自由。有钱有资本,二十叁岁,第一次觉得美好人生恍若近在咫尺。
  但为什么雨还不停呢?
  他屋里明明有伞。
  太大了,恐怕伞也没用。
  那你想怎样?
  程真答不了自己。
  她坐到那张矮桌前。旧时书桌,四方窄小,手指轻摸上去,能在光滑涂层摸出一圈圈凹凸,看来叶世文经常在这里喝冷饮。瓶身渗水,留下圆形痕迹,侵蚀出少年夏日贪凉的本性。
  他也爱看漫画。
  程真从简易书架上抽出那本《龙珠》,打开后看到旧页内那只猪头人身的乌龙被叶世文圈起,在旁边写着“傻强”两个字,她忍不住翻一记白眼。
  贪玩兼幼稚。
  程真快速翻阅,兴趣淡淡,又合起漫画,放回书架上。书脊还未卡进空隙,她看见一张塞在书架和墙壁缝隙的旧照一角,有火燃过痕迹。
  她抽出一半的书,才拿到这张被刻意损毁却不舍得扔掉的照片。不知是什么时候被隐藏在这里的,程真只瞥一眼,顿时笑了。
  照片里的叶世文,很小一只。襁褓婴儿,打一个呵欠,眉心鼻头紧皱,小嘴竭力地张开,像要纳入整个世界。
  口气真大。
  叶绮媚抱紧他,笑得有些疏离。她好美,微侧着脸,稍稍低眉,鬓边垂落几丝碎发,鼻梁在旧照中截出挺拔阴影。明暗互映,原本冷艳的五官受那双哀愁的眼点缀,为脸庞增添无限脆弱。
  成为母亲,她似乎很难开心。
  照片背面写了【满月】两个字。落款还有个日期,被仓促划掉,程真辨了许久,才看得出是【5.25】。
  她的笑意霎时凝在脸上。
  叶世文也笑。
  他坐在走往四楼的楼梯上,听着程真与对门的孤寡傻佬对话,无声地笑。她进门,又关门,一扇薄木,像割开两个世界。
  王宝琴在祥丰大厦楼底等了一个钟。
  等不到程真,又不敢摸上去问,只好让关绍辉致电叶世文。
  “她那么憎杜元,不会拿给他的,肯定走了。”
  关绍辉问,“那你怎么办?”
  “我等她来。”
  “她知道你在哪里?”
  “宝姐提过,她会猜到的。”
  “世文,股份与地皮赠她就算了,真的连警枪都给她?万一她临时变卦,不选你不帮你,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就是不想她选我。”
  “怕她出事?”关绍辉叹口气,“街外大把女人比她靓比她索,你到底贪她什么?”
  叶世文大笑,“贪她爱我。”
  八年前,徐智强低声问他,“文哥,你让她走,那你怎么办?杜师爷那边好难交代呢。”
  叶世文目光在众人身上绕了一圈,冷淡地说,“她自己逃了。”
  “啊?”
  有人发出疑问声音。
  徐智强一脚跺在那人脚背,“你盲了?她是自己逃了!”
  古惑仔不敢有异议,“是是是,她,她自己逃了。”
  叶世文转身离开那条暗巷。
  徐智强紧追其后,“你今日怎么了?她又不是靓女,你心软啊?”
  叶世文笑,“你几时见过我听杜元的话?人逃了,是他的事,不是我的事。”
  徐智强识趣闭嘴。
  天公不作美,雨仍在下,也许她很快就会走。这回身旁没有监听器,叶世文根本不知道程真在屋里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能想什么?
  唾手可得的自由,她绝对第一个扑上去,狠狠拥紧。八年前是一个书包,八年后是一支警枪,时光流转,相遇原是重逢。
  看上去依旧一样,你想要,我便给。
  但又什么都不一样了。
  昨晚她哭着与程珊商量。
  她说,我和他这种人,哪有资格谈爱情。
  最多就是一个故事,甚至更像一次事故。
  她又说,明日我会去拿洪正德的警枪,你先收拾行李,拿完我们就走。股份协议你帮我保管,这是他的,我不能拿,更不能落到其他人手里。我需要点时间想清楚,珊珊,这次我没办法再看着他去送死。
  程真在啜泣,断断续续才把话讲完。
  叶世文一边听着一边买醉,酒精上头,浑身血液被她的声音加热,在体内徐徐升温。真真,我不在你身旁,你哭得比什么时候都惨。
  我以为我最想做人上人,到头来我只想做你的枕边人。你以为你要赚尽世间财,到头来你连钱都不屑一顾。
  什么你欠我,我欠你,全是谎言。
  负气的话讲一千次,这笔情债还是算不清。
  时代的顷刻一瞬,于我们而言,就是半生的波澜壮阔。无论是八年前贪婪腐败的那批黄金投资,还是二十八年前一心攀龙附凤的寒门贵子,时代变幻带来的利益纷争,就是高山低谷中穿插而过的冷风,不曾停歇。
  真真,就算没有你,屠振邦照样会对我出手。你无需还我一条命,你不记得,是我从一开始就欠了你一条命。
  我比你大五岁,这个世界有我之时,你尚不存在。十七岁没有选择离场,是我自己决意要加入这局恶斗的。
  恩怨是非从此起,终须由我自行了断。
  叶世文无声苦笑。
  窃听的时候,他其实很少录音。程真一向很斯文,进食音量偏低,入睡呼吸缓慢,像在耳边轻轻呵气。
  但他忍不住录过一次。
  那一回,她新租住的房子里来了个小孩。男仔,听上去六七岁的模样,很吵,但因为是房东儿子,没人敢直接破口大骂。孩童在木质地板上蹦蹦狂跳,一副长期乱叫导致的破锣嗓音,大声唱《超人迪迦》主题曲。
  程真说,“唱错了。”
  “我没错我没错我没错!!世界第一,打怪物!!!!我就打你这个怪物!!!你这个奴隶兽,啊——”
  一阵短暂肉搏声传来。
  程真问,“有没有错?”
  孩童不敢大声哭,呜呜地说,“我错了,姐姐,我错了。”
  “重新唱。”
  “银河唯一的秘密,秘密,秘……姐姐,后面我不记得了。”
  “银河唯一的秘密,天际最强人物。正气朋友,性格忠实,英勇未变质。”程真突然停下歌声,“我唱,你伴舞给我看。”
  “姐姐,我不会跳舞。”
  “我说你会,你就会。”
  “……”
  有人趿着拖鞋路过,说了句,“不会跳就别跳,跳得像鬼上身一样。”
  程真唱到一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叶世文也忍不住笑了。
  这段日子,他总是反反复复听她唱这一截烂大街的儿歌。听她用掌心打着节拍,音调软糯,咬字清晰。她明明想笑,非要故作冷淡,最后总被那句“鬼上身”逗得立即笑了出来。
  真真,你也很苦吧。
  那一晚的除夕烟火,在你背后燃起,你没看到,其实它们很亮,也很美。像我小时候在水塘边拨开半湿的青草,重重一压,藏在深处的萤火虫嗡地腾起。宛如一只只发光的衣夹,攥起夜幕边角,带着少时的童趣远走四方。
  愈黑的夜,微光愈亮。
  长大后的尔虞我诈,显得幼年的纯真分外矜贵。
  真真,若能回到过去,你当年书包里圣诗班的曲谱,可否唱给我听一听。若你也愿意,我们便去草丛深处,看一看萤火虫的光。
  输给你,无妨。
  我们之间,不言输赢。
  叶世文在一片雨声中闭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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