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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茉莉。”
  宋茉睁开眼,看到杨嘉北坐着轮椅,他伸手,摸了摸她手:“咋睡这儿了?瞧这手冷的……卧室暖气坏了?”
  “没啊,”宋茉懵懵懂懂起来,她还困,“你怎么来了?”
  “没啥事,提前出院了,”杨嘉北笑,“别在这儿睡了,容易感冒。”
  他倒是想抱宋茉回床上,但现在条件不允许,他的腿上还打着石膏呢。
  宋茉爬起来,问他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杨嘉北哭笑不得:“医院里还能少了我东西吃?你赶紧上床睡觉。”
  宋茉推着他一块儿到了卧室,杨嘉北还担心自己身上脏,他打石膏前可就勉强洗了一次澡,宋茉不介意,就是来回地摸他那条伤腿上的石膏,边摸边心疼地问他痛不痛。
  在家里也比在医院自在,她多说了些。
  “这有啥心疼的,”杨嘉北说,“又不是大事。”
  宋茉重新躺下:“就是心疼。”
  就是心疼,喜欢一个人就会觉得他可怜。
  就像杨嘉北觉得她一人在家过年可怜,宋茉也觉得杨嘉北受伤可怜。
  她现在没法子一下子睡着,杨嘉北给她哼摇篮曲,唱“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露水儿,洒花儿,窗前的花儿红。
  花儿开,花儿红,宝宝你就要长成。
  月儿明,风儿静,蛐蛐儿叫两声。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在美梦中。
  宋茉搂着他的胳膊,头贴贴,渐渐入睡。
  杨嘉北也睡熟了。
  澄澄浮云,淡白月影。
  长路雪重重。
  次日清晨,杨嘉北比宋茉醒得早,他现在不能动那条伤腿,暂时需要轮椅行动。家里人知道他这次意外回不了家过年,也豁达,用顺丰给他寄来了家里蒸好的画卷豆包糖三角,还有菜包子,馅儿多皮厚,早晨热了几个,俩人配合默契,杨嘉北煮粥,宋茉切小咸菜、炒了个西红柿鸡蛋。
  对联是宋茉和杨嘉北合力贴的,杨嘉北现在光荣负伤,负责指挥,往上一点点,再往右一点点……很好!
  贴得又平又直。
  现在不用浆糊,用胶水,有点不太好闻的味道,杨嘉北点评:“下年还是得用浆糊,安全。”
  宋茉说:“谁熬?”
  杨嘉北指指自己,笑:“我啊,我熬。”
  俩人一个暂时出不了门,另一个不想出门,上午贴完对联贴完福,中午研究着做了小鸡炖蘑菇,里面加的榛菇也是爸妈寄来的,杨嘉北一人吃了四碗米饭,和宋茉商量着做什么馅儿的饺子。
  最后还是一锤定音,就包童年时最传统的大白菜猪肉馅儿饺子,还有个猪肉大葱馅儿,前者多放菜少放肉,后者多放肉少放葱。
  肉馅儿不用自己费劲儿剁,杨嘉北心疼宋茉那手,打电话给熟悉的肉铺老板,他那儿有绞肉馅儿的机器,挑了肉绞成馅儿送过来,剁白菜这事还是杨嘉北来,咚咚咚地响,和肉馅儿掺在一起,剁得稀巴碎。
  下午俩人合力包饺子,一个擀皮一个包,杨嘉北拿擀面杖,把皮擀得薄,宋茉看到了,夸他:“你这手艺和杨阿姨一样好。”
  杨嘉北说:“小时候没少跟着学,那时候还觉得学了没啥意思,现在看起来挺好,不然今天也得不到你这顿夸。”
  宋茉抿抿嘴,笑了:“小时候妈妈就不舍得让我做这些。”
  说到这里,她神色怔忡,低下头,继续包,筷子挑了肉馅儿填进圆圆的面皮里,双手一捏,捏成个圆滚滚的元宝,褶皱像一朵朵开的花。
  杨嘉北说:“她以前的确很疼你。”
  宋茉低头,往垫板上撒了一层均匀的面粉,把饺子摆在上面:“以前。”
  “还有件事,其实我想说……”杨嘉北说,“小茉莉,阿姨那时候说的话,是不是没后悔早点找你,要是能早点找到你,你是不是不会吃这些苦?”
  宋茉看他:“什么?”
  “我的意思是,阿姨那时候说的话,她后悔的找你,可能不是要你去做代孕,”杨嘉北说,“她后悔的是不该离开你这么久,她想早点找到你,和你继续做母女,正常的母女。”
  宋茉眨了眨眼睛:“会是吗?”
  杨嘉北笑:“我觉得是。”
  宋茉也笑了笑,她低头,又捏了一个圆滚滚饺子:“要是那样的话,多好呀。”
  包完饺子就准备年夜饭,俩人其实吃得不太多,准备一大桌子菜也是浪费,但又想按照规矩的数准备饭——年夜饭必须是双数,6、8、10,都行,2和4不可。
  于是宋茉一小份一小份地做着菜,杨嘉北在旁边打下手,开玩笑说自己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小份的菜。
  “嗯……”宋茉想了想,告诉他,“那你听说过,拿一颗糖蒜来当年夜饭菜的事吗?”
  杨嘉北擦着土豆丝:“什么时候的事?”
  宋茉慢慢地将宋青屏的那些日记讲给他听。
  除了日记,还有很多很多的信,一封又一封,只是宋茉不懂俄语。
  杨嘉北便拆了信,读给她听。
  「亲爱的帕维尔老师,
  你好。
  这是我到达哈尔滨的第二个月,我成功将白雪安送到她父亲那里,也去了我们曾经跳过舞、您生活过的地方。
  这里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
  春天的哈尔滨风沙大,我现在住在松花江侧,每天步行三十分钟,坐在江堤上看日落,大部分时间,还是能想起您。
  我的弟弟已经在绥化定居,他在那里做工人,有一份很好的收入,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还是孤身一人。
  经常会有人疑惑我为何至今未嫁,流言蜚语也不在少数。我不愿将这些肮脏的话语写给您听,我只想说——
  因为我爱您。
  十年,二十年,我还在爱着您。
  无望而隐晦地爱着您。
  我确认您将永远都无法收到这封信,因而我才会这般直白而大胆地写下这些,因为我知道您绝不会看到,所以才能把这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大胆写下。
  我始终爱着您。
  在您不知道的时候,有个受过您帮助的学生,热切不二地一直爱您。
  或许您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我可以用俄语和其他人流利地交谈,在面对您时却总会吞吞吐吐;您不知道,和您主动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话题,都要耗光这个胆怯女孩的所有精力;您不知道我练习着每一次和您的打招呼,练习着步伐,只为了能够再度与您起舞。我会在见您时穿上她最干净的衣服,会将头发反复梳理无数次。
  我悄悄留意着您提到的每一个书籍,在晚上偷偷阅读;我努力学习您所提到的一切知识,因为我想要得到您的赞美和夸奖。
  我怀揣着对您的爱意,好像怀揣着一块儿随时可能被发现的、正在融化的冰。
  可我始终没有胆量说出这一切。
  我们之间从没有开始,我们从未在一起,我们连’分离’这两个字都不配使用。
  得到您将要随父亲回到苏联的那天,我哭了一整个晚上,以至于第二日见您时的眼睛仍旧是红肿的。您那时大概以为我是为了分离而难过,因而只宽慰地告诉我,我们中间的情谊不会因为国家关系的恶化而就此断绝。
  您告诉我,我们终有重逢的一天。
  在你们确定回国日期后,您和令尊熬夜来将那些技术、那些使用方法来教给我的父亲,您不眠不休,熬夜写所有的故障可能性,写如何处理那些应急状况,写那些所有的、您能想到的、我们可能用得到的知识,您想办法将自己的笔记、书本、工作日志全都留下来,留给我的父亲。您将那些东西送到我家的那个晚上,我看到您难过地对父亲说,您很遗憾,不能继续帮助我们。
  我又哭了一夜。
  我看着月亮,月亮告诉我,你们不会再见面了。
  我不相信。
  你看,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
  我信了。
  离别当日,我和父亲一起送您去车站,我看着您上了火车,我止不住地落泪,我想说我爱您,但我却不能说——我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您不可能爱我,您也不能爱我——我也不能爱您。
  我们离得太远了。
  我看到您蓝色的眼睛中也有泪水,我看到您在向我挥手,我能看到您在对我大声说什么……列车开动,我跟着列车跑啊跑……我追不上,我跪在地上哭泣,直到被父亲拉起。
  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大概不会再爱上其他人了。
  您将我的灵魂带走了。
  帕维尔老师。
  这时候的哈尔滨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哈尔滨了,唯独令我留恋的,还是那株古老的梨树,它还是那么茁壮,开着白色的梨花,我每天都会花半小时走过去看它。我失望地发现,除了这棵树,其他的东西都已经和我记忆中不一样了。
  我打算明天就回漠河,至少那里还有父亲的坟墓陪伴我。
  隔江相望,祝您生活愉快。
  您的学生;
  宋青屏。」
  读完信,杨嘉北沉思半晌,他问:“等我腿好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姑奶奶住过的地方?”
  宋茉已经开始准备下饺子了:“啊?”
  “到松花江步行半小时,到古老的梨树——这是说古梨园吧?张作霖种的那个梨树,”杨嘉北缜密推算,“划一下范围,就道外那片,不算远,改天我们过去看看。”
  顿了顿,他又说:“那边都是老房子,拍照挺好看的。”
  宋茉说:“不要,你每次都会把我拍成犯罪嫌疑人。”
  杨嘉北说:“别,你等我好好练练呗。”
  说说笑笑,往开水里倒了热滚滚的饺子——
  过年啦!
  ……
  杨嘉北的腿,刚敲了石膏,就和宋茉一块儿去找以前姑奶奶住过的地方。
  时间太久太久了,久到完全没有线索,就连姑奶奶的下落——宋青屏,也是从杨嘉北妈妈口中得知的。
  她们这一代的人,对上一代的交情也浑然不知,只是隐约记得一星半点,渐渐也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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