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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低着头想事情,冷不丁九枝拉了我一把。
  抬起头,眼前不远处,衔玉一个人站在路边。
  她如今已是京师亲卫五大营的都指挥使,披了一身金甲,傲然而立。
  我和她谁也没说话,彼此笑着,交错过去。
  你也要好好的。我在心底说。
  出了紫禁城,抓了个小太监问明道路,我去了云卿所说的岁寒阁。
  这像是一座新修的大殿,我记得刚进京城时,还是没有的。
  门口站着的玄衣军兵士认得我,放我走了进去。
  殿内昏暗,清冷得很,往里走了走,前头亮起几点烛光,有一人在烛火边坐着,正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长欢……你爹娘现在唐州,过得很好,你在地下,不需挂念。”
  “应秋……你夫人和孩子,都已经搬来了京城,如今做些手艺活,糊口无虞,来年,孩子就该上学念书了。”
  “北顾……你赤条一人,知你独独挂念令妹的孤坟,我派人去看过,那里很安静,无人叨扰,你大可放心。”
  “有疾……”
  说到这里,这人再说不下去了,转为一声长长的悠叹。
  我站在一根柱子后,也不知该不该过去。
  但他已经察觉到了我。
  “有灵姑娘,”谢将军说,“你来了。”
  “谢将军,”我赶紧走近他,“对不起,我不知道你——”
  话头猛地打住。谢将军身前的景象,震得我瞠目结舌。
  大殿里,整整一面墙,都摆满了灵位。
  黑色木牌,上刻着一道道金字,足足有几百个,密密麻麻,直铺到殿顶。
  谢将军就这样坐在这些灵位的正对面,说不好他已经坐了多久。
  “这是我玄衣军全部阵亡将士的灵牌,”他看我讶异的模样,笑了笑,“得陛下体恤,专门为我重修了岁寒阁,让我可以偶尔在这里,和他们说说话。”
  我张张嘴,还是说不出什么。
  我想起来云卿和我说过,玄衣军每一个阵亡将士的名字,谢将军都记得,如今看来,他不仅是记得,他连他们的家人和后事,都记得。
  一个人,真的可以背负这么多吗……
  “你忽然过来,我猜,是要与我道别吧?”谢将军说,“要走了?”
  我回过神。“是,我和九枝……想回家去看看。”
  “也好,”谢将军说,“你天性不受拘束,留在这京城,不是什么好事。”
  他站起身,走到一块灵牌前。
  “有疾,有灵姑娘也来看你了,”他说,“你该已转世了吧?我想交代几句,却想不出能说的,就这样吧,你好生归去,若有下辈子,万万不要从军了。”
  他摸一摸灵牌。“不过,我玄衣军的先锋之职,会一直为你空着,”他说,“除了你,我也不想要别的先锋。”
  我听得心里混不是滋味,也走上前,对着有疾的灵位,轻轻行了个礼。
  辞别谢将军,我和九枝踏上出皇城的路,还没等走到南大门门口,身后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有灵姑娘!”是常余策。
  他骑着一匹我很熟悉的骏马,疾驰而来,离近了,飞身下马,把缰绳往我手中一塞。
  “谢将军突然传令,”他说,“让我把静岳交给你。”
  ……静岳?给我?
  我不明就里,随手抚摸着静岳的脖颈。“他自己不要了?”我问,“我这一去,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将军自然是送你的。”常余策笑笑。
  这……
  “没了静岳,以后再要打仗,他怎么办?”我又问。
  常余策笑声更大了。“谢将军打仗,还在乎骑的是什么马?”他说,“将军是顾念这段日子的情谊,一别两宽,无以为赠,姑娘就收下吧。”
  这话说的,怎么就无以为赠了。
  还可以给钱嘛!
  但我看看静岳,心里一下涌起一股炽热。
  谢将军还记得,我骑不了别的马,把静岳送给我,也是愿我一路安好吧。
  我牵起静岳,走出皇城大门。常余策送我到门外。
  “常大人,谢谢你专程跑一趟,”我说,“你事务繁忙,就别继续送了。”
  我看了看他消瘦的身子。“还有,过去的事,便不要再想了。”
  常余策怔住。“姑娘如何知道——”
  我笑了笑。“虽说暗卫要做的事有很多,但以你的能力,怎么可能因为太忙了,就瘦成这样?”我说,“尤其是方才与谢将军一别,我终于明白,你该是一直在为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吧?”
  常余策哑口无言。
  “常大人,不要想那些了,”我说,“我知道,你为了能博取大皇子信任,做过不少脏污之事,我也不好说,这究竟是对是错,但毕竟都已经无可挽回,如今你是暗卫统领,护卫着云卿开万世太平,就是了,就当作你用余生,为从前的行事,赔罪吧。”
  常余策默然良久,长出了口气。
  “我知道了。”他说。
  “你好好活着,”我又说,“要是给我知道,你为了心里的罪责,草草终了自己的性命,我不会放过你的,地府上下我都很熟,横竖也不会让你好过。”
  常余策又笑了。“有灵姑娘嘱托,末将谨记。”
  他在皇城门口站了许久,我走出一条街,远远地还是能看见他。
  这是我在皇城见到的最后一人,这之后,就真正是我和九枝两个人的路了。
  九枝握着我的手,我牵着静岳,慢慢穿过内城。
  京城还是一样繁华,临近傍晚时分,各人归家,四处起了炊烟,看着一派安宁。
  走到一处坊外,几个小孩子打闹着,从别处跑进坊门。他们该是刚从私塾下学回来,一个个满身泥泞,不知道去哪里玩耍了,打头的一个还没到家门口,就被出来迎他的娘亲一顿臭骂。
  我看着这孩子笑,突然间这才意识到,为何之前说起我子宫的事,云卿那么难过。
  她可能是怕我觉得遗憾吧。
  但我却始终没什么感觉。
  “九枝,”我说,“你想要孩子么?”
  九枝猛然扭头看我。他很快明白了我这句问话的用意,随即拼命摇头。
  “你不用在意我,”我笑着说,“只说你心中所想,虽然就算我能生,也不会因为你想要就生,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对这件事,究竟有没有期盼。”
  九枝沉默一阵。
  他忽然拉过我的手,在我手心一笔一画,认真写了几个字。
  “我只要娘子开心。”他写。
  我笑了。
  “算了,”我摇摇头,“问你也问不出个什么,不管你了。反正这一路来,都是我们两个一起过活,以后也一样的。”
  我翻身上马,又把九枝拉到我背后。
  “对了九枝,”我想起来,“你知道吗?我们现在可有钱了,丰喜给了我好多盘缠,说出来吓死你。路上你饿了就和我说,我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九枝没有再给我写字,他只是紧紧抱住了我。
  我一下也说不出话,轻轻拍拍他的手背。
  “走吧九枝,”我说,“我们回家去。”
  第71章 凤起(七)
  有了静岳,回去的路,就比来时快得多。
  蒹葭河上重又搭起了浮桥,我们在这里过了河,途径险些困住我们的荷城,继续往南。
  到宁安城,我和九枝住了两天,城里人大都还不知道,如今龙椅上的女皇帝,就是从这座城启程北上的,我在官署外驻足了一阵,透过围墙,假装还能看见当初在官署中,我第一次见到云卿真容的场景。
  我握了握怀中的玉佩。
  这玉佩,我本来要还给云卿,毕竟两个凑在一处才是一对,但云卿没有收。
  “你带着吧,”她说,“今后看到它,便如同看见我了。”
  嗐,有没有这玉佩,我都不会忘了你啊。
  不过我也没拒绝,等以后有机会回京城,再给她好了。
  出了宁安城,我先上了不破山。
  不破神君已经回来了,受了一番历练,那个哭哭啼啼的秋织锦,现在沉着了许多,更加像个山神的样子。
  我把张伯远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神君默然良久。“他怎么死的?”她问我。
  “龙头铡,”我比划着说,“好大的一杆刀,咔嚓一下,人就没了。”
  神君轻声笑笑。
  “便宜他了。”她说。
  她像是已彻底放下,我也就没再说什么。
  下山,转向西,我去了思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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