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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纭垂眸,有泪意浮上眼底,是阿词结下的善缘吧。在那样狼狈的时刻,她曾心灰意冷地想:就这样结束一生也未尝不可。这一路,她走得太过艰辛,太过疲惫。但至少,上天让她与阿词重逢,知道她过得很好,此生足矣。
  及笄之年,惨遭家变,本是不幸至极,但她又何其有幸,有心有灵犀的挚友,有生死不渝的恋人,还有如拈红这般的好姐妹。
  阿词从未放弃过她,那她,又有什么理由放弃自己呢?
  *
  萧珩进了镇抚司,便见顾子琛歪在他的座位上,长腿搭在大理石桌案上,甚是自在。
  萧珩屈指敲了敲桌案。
  顾子琛冲他挤了挤眼,又上下打量了番,拖长声调道:“神朗气清,红光满面,临简气色甚好啊。”
  “你来得正好。”萧珩凉凉瞥了顾子琛一眼,不急不徐道:“前些日子镇抚司追缴了一批兵械,然兵部账上,这批兵械未出库房。此事非同小可,需得细细查探。
  “我昨日才与老尚书提了一嘴,不想今日就把你派来了。”
  顾子琛怪叫一声:“临简,你公报私仇!”
  “不为此事,你一大早来做什么?”萧珩讶异瞥了他一眼,颔首道:“看来兵部的确很闲。”不待顾子琛反驳,一锤定音:“你既来了,此事就由你负责罢。回头我与老尚书说一声便可。”
  兵者,国家重器,私盗兵械,是大罪,且兵械库戒备森严,这些兵械又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运了出去?
  联想到近日朝堂上关于太子人选的争论甚嚣尘上,后宫中林贵妃枕旁风不断。江老尚书是千年老狐狸,早影影绰绰看出了其中的曲折,必是求之不得有人能将这个烫山芋接手。
  而顾子琛的身份,恰巧是那么合适。
  顾子琛有如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但他今日来,另有他事,是以也不和萧珩纠结:“这个再说。临简,我来是问你,你昨日为何不去?”
  “便是不去,也不遣人送个只言片语。”他道,“璃月姐虽然不说,但她朝门口望了好几次,看得出,她是盼着你来的。”
  “席散的时候,她挺伤心的。”
  萧珩默了默:“昨晚我回去后便有些累了,不觉睡了过去。”
  骗鬼呢?还是觉得他很傻很天真?
  顾子琛抚额,萧珩进来时那神清气爽,一脸餍足的样子,谁看不出来呢?有些事,大家都是男人,心照不宣而已。
  其实这事与他无关,但北境半年,战场上经生死共患难,这份同袍之情他很珍惜,何况,他摸了摸袖里的东西,受人之托,总归是要送来的。
  “临简,”顾子琛拍了拍萧珩的肩,“昨日真璃月姐不是故意的,她只是看到了你,单纯想与你比试一番,原先在北境,咱们不也常这样吗?”
  “她没见过嫂夫人,实不知嫂夫人不会骑术,确实有些冒昧。你回去与嫂夫人好好解释番,莫要为此起了隔阂就不好了。”
  “不关阿词的事。”萧珩眸色一寒,眼神淡淡扫过顾子琛。
  顾子琛被萧珩的目光,宛如灌了一抷冰水,透心的凉,提到孟清词,他怎么觉得萧珩的眼神里莫名带着警告的意味呢?他拍了拍额头,忙解释道:“那个,临简,我不是对嫂夫人不满。唉,算了,你们之间的事,我就别掺和了。”
  晋康说得对,也省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就是......怎么说呢?临简,咱们这是拿命换来的交情,不能因为各自成家就生疏了啊?”
  他将袖里的匣子放在上,道:“璃月姐托我转交与你。我走了。”
  说着便真的拍拍袖子走了。
  萧珩看着顾子琛推门出去,接着带上了门,唇角淡淡勾起,又摇了摇头,垂眸看向桌案上的匣子,良久,才伸出手来,慢慢打开。
  匣子里静静躺着一双镂空龙凤玉佩,墨色深浅相间,如水墨风景画,自来墨玉最为稀少,寻来不易,对他而言,却是一段尘封的少年记忆。
  耳边有少女的声音朝他道:“阿简,梁叔的新娘子是不是很好看?”
  “没注意。”少年声音冷冷。
  “嘻嘻,梁叔为了娶新娘子,可下了血本,攒了一年的兵饷和赏赐,全打了那一对龙凤玉佩,你看到没?”少女附在他耳边,又笑嘻嘻道:“阿简,日后我若是成婚,你也送我好不好?”
  少女的面庞光洁如月,眼眸亮若星辰。
  “这有何难?我记得了。”少年漫不经心地道,彼时,除了打仗和兵书,万事不关心的他并不知,大周男女缔结婚约,多以玉佩作为定情信物,其中,以龙凤玉佩寓意最佳。
  为这一句承诺,他费尽辛苦,寻来了昆仑墨玉,重金求名匠雕刻,在她及笄那年的生辰前夕,郑重送给了她。
  鸣凤锵锵,夭桃灼灼,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后来,他知道了龙凤玉佩的寓意,可是,他不后悔自己的莽撞,因这也是他彼时的心意。
  如今,她将他曾送与她的礼物,完璧归赵。
  少年往事,已随风逝,这般,也好。
  心头有一丝怅然掠过,亦有如释重负之感,萧珩静静看了半晌,合上匣子,将之放到了桌案下的抽屉里。
  第三十二章
  入了冬,清词日渐忙碌,以至于顾纭虽被接至公主府,她却没有多少时间前去探望。好在公主宽和,华蕊照拂,顾纭在公主府的日子,相比睿王府,自在许多。顾纭又使人捎信过来,道她在公主府与一众女孩相处甚好,万寿节在即,这段时日需专注绣好《瑞鹤图》云云,让她无需挂念。清词只得放下心中的担忧,先准备年底的诸般事宜。
  这日一早,孟清词拢发坐起,见枕畔空空,她出了会神,自那晚春宵一度,次日萧珩便住进了锦衣卫镇抚司,只遣赵剑回来递了寥寥数语:道有要事在身,勿需等他。在此之前,他从未这般。便是偶尔不得已住在官署,每晚也会遣人来与她道句缘由。
  不是不失落的,那日的确是她有意留下了萧珩,而萧珩许是次日一早便后悔了。她知道,他对妻子的要求,无关情爱,不过是端庄得体,恭顺稳妥几个字。而她,却恰恰犯了萧珩的忌讳。
  她低眸一笑,这样也好。
  门被轻轻推开,知微面含喜气进了屋,道:“夫人,下雪了。”
  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清词的眸光亮了亮,赤着脚就跑下了床,打开窗子便“啊”的一声。
  扑面而来的是天地之间寒冷清冽的气息,漫天雪花如飞絮,如轻蝶,飘飘扬扬,眼前的世界如被罩上了一层雪幕,地上亦是一片银白,如铺了水晶珠玉般,亭台楼阁错落其中,宛如姑射仙境。
  清词伸出手,任飞珠溅玉般的雪花洒落肌肤,点点凉意没入指尖,这几日心中积攒的郁郁之气似也冰消雪解,她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咱们青州便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也不知师兄走到了哪里,年底若是能赶到京中过年才好呢。”
  青州在京城以南,虽不若江南温软,一年的大部分时节亦是气候和煦,便是冬日里天气湿寒,落雪也不过薄薄一层。清词去年嫁入京城,才第一次见了所谓鹅毛大雪,偏她又因落水染了风寒,只得在榻上望雪兴叹。
  知微也是兴奋,仍不忘先给她递鞋子穿上,嗔道:“夫人,脚下若是进了凉气,回头您又得生病,怎么总是不记得呢?”又喜孜孜凑趣:“今早小喜去厨房,经过湖边,还道绛雪轩的那片子梅花也开了呢。”
  “是吗?那咱们用完早饭便去瞧瞧。”一扫晨起的低落心绪,清词也兴兴头头:“晌午雪便停了罢。约着晴姐儿阿珍,请了老夫人,我们也学古人风雅,去湖边赏雪。”
  阮珍是萧珩庶弟萧渝的妻子,王氏不喜庶子,也不喜庶子媳妇在眼前晃悠,夫妻二人在国公府里是很沉默的存在。但阮珍性子文静,妯娌之间相处极好。至于萧以晴,听嬷嬷说规矩也学得差不离了,也该如她承诺的那般,给小姑娘放放风了。
  知微暗暗松了口气,夫人这几日落落寡欢的模样,她们看着也是心疼的,不由在心里责怪世子太过用心公事,都忘记己还有个家了。
  因为萧珩不在,没那么多规矩,清词索性拉着知微和知宜两人一起用早饭,但说是用早饭,其实几个人都没什么心思。知微匆匆夹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既是要去湖边,我带着小丫鬟先去布置布置,绛雪轩都冷清了多少时日了,省得一会子浩浩荡荡把人都请去了,什么都得现收拾。”说着便风风火火走了。
  清词和知宜对视一眼,眼中均是无奈之色,知宜叹:“还是这般沉不住气。”清词唇角勾起浅笑:“能始终这般性情,也是福气。”前世知微和知宜伴她走到了生命最后,她却没来得及为她们的余生做好安排,虽说定国公府这样的人家,不会亏待了她的陪嫁丫鬟,但她未亲眼所见,总归是不放心的。
  这一世,愿她们都能好好的。
  派去请人的小丫鬟回来了,道王氏说是懒怠动,被小丫鬟三言两语说得动了心,答应去坐坐。三姑娘和二夫人都痛快应了邀,三姑娘尤其兴奋,还令厨房千万给她留几块鲜肉,备下烧烤的器物,她要给她们灸烤着吃,让她们大饱口福。
  清词闻言蹙眉,自语道:“她会?”不怪她发出疑问?如今世家女子出嫁前,也会大致地学几个菜色,以待新婚第二日侍奉翁姑,走个过场。以晴跟风学了几日,然即便在旁边一堆丫鬟婆子帮衬着的情况下,也差点炸了厨房。
  转念一想,清词又释然了,以晴被拘了这些时日,难得今天有兴致,便是搞砸了又如何,横竖今天也准备了别的好吃的好玩的。
  *
  绛雪轩临湖而建,是一明一暗两间屋子,环绕着屋子种了一片梅树,又修了延伸到水中的大露台,夏日赏荷,冬日观梅,一年两季,皆有妙景,是国公府里一处很精致的所在。
  不到中午,雪便停了。待两人到了的时候,原本冷清的绛雪轩已经大变样了。顺着湖边一路走来,进了梅林,便觉一夜之间,那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便全开了,空气中隐隐有暗香浮动。
  一进门的屋子拢了火盆,围炉上的锅子汩汩冒着热气,案上焚了清清淡淡的香,座椅全铺了锦裀,正对着的明窗卷起了帘子,一枝朱砂梅横过窗前,枝干苍古遒劲,梅花色如胭脂,在远处冰封雪冻的湖面映衬下,便如嵌在壁上的一副天然图画,既温暖又好看又舒适。
  连知宜这般细致的人,都忍不住赞了句:“好妹妹,真能干!”
  知微得意的挑了挑眉:“那是,跟着夫人久了,便是熏都熏出风雅三分了。”她对清词道:“这屋子久不来人了,先焚着香去去味,待吃了锅子热了,再去折了梅花插瓶,借一段天然的香气,方才有趣儿。”又指着里屋:“里面也收拾好了,若是谁吃得醉了,便可进去歇着,我把夫人画画的那些用具也搬来了,夫人一会儿若是上了兴致,画上几笔也便宜。”
  “很是,周到的很。”清词拢着暖炉看窗前的梅花,抿嘴笑:“我竟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
  不多时萧以晴来了,萧渝也送了阮珍来了,三人正好碰到了一处,一进屋子也是赞不绝口,都是女眷,萧渝并不方便久坐,朝清词作揖道:“阿珍拜托嫂子照顾了。”
  阮珍则帮他理了理衣襟,柔声道:“落雪路滑,千万小心。”两人相视一笑,夫妻间的温情默契尽在不言中。
  萧以晴咳了咳,清词白了她一眼,揶揄道:“二爷放心,这么多人在呢,保管将她照顾得妥妥的,少一根头发丝儿你来找我。”萧渝有些赧然地告辞而去。
  萧以晴又嚷着热,学了这些日子,她面上的规矩好了许多,但仍不脱活泼的本性,迫不及待凑过来:“嫂子,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可齐了?”
  “备是都备好了,只你要瓦片做什么?”清词问,
  “保密!”萧以晴笑得神秘,“嫂子我今日让你大开眼界,嗯......大快朵颐。”她搜刮了脑中为数不多的几个成语。又忙命丫鬟将准备好的一应物什搬到露台上去。
  清词无奈道:“好,我且等着,只务必小心些,别烫着收。”
  见阮珍在旁温温柔柔笑着不出声,知宜奉了杯茶:“二夫人,先用点热茶去去寒气。”
  阮珍坐在椅子上,摆了摆手,细声细气道:“多谢,给我杯水就好。”迎着清词疑惑的目光,她俏脸微微发红,附过去在清词耳边悄悄说了一句。
  “真的?”
  清词眼神落在阮珍尚看不出什么端倪的平坦小腹上,忽然忆起上一世,似乎萧彦确是次年的夏末秋初时候出生的。想到虎头虎脑的萧彦,她心中柔软,掩饰不住语气的惊喜:“恭喜你呀,几个月了?请大夫看了没?”
  恰巧这时,连枝扶着王氏走进来,听到最后一句,问:“谁病了?”
  清词起身,瞟了一眼阮珍,阮珍脸皮薄,仍有些羞涩,她身旁的小丫鬟很机灵,行礼道:“老夫人,是我们夫人有喜了。”
  “哦,是好事。”王氏脸上的笑意淡了淡,她不是一个会掩饰自己心情的人,知宜见到她眼神有些复杂,飞快地从清词身上掠过,又瞥见清词一脸笑意,不禁抚额,她家夫人,有时候就......挺没心没肺的。
  王氏这一刹那,心情也的确复杂,怎么说呢,国公府有了后代当然是好事,可若是这孩子是从嫡亲儿媳肚里出来的,对她而言,那才是好,毕竟萧珩的年龄已经不小了。这个儿媳虽出身不高,什么都还妥帖,只身子骨弱了些,但她不能生,换了别人来生,养在自己名下也未尝不可,偏生儿子左性,只是不允。她前些日子去信与定国公抱怨,反被训斥了一番,道小夫妻俩的事情少管,往儿子房里塞人这类事休要再提,传出去贻笑大方,若是实在京中无事,不妨来北境云云。
  北境,她才不想去呢,风沙大得睁不开眼,吃用都只是将就,成婚后她去了一月,便实在适应不了,哪比得京中繁华呢?
  想到这里,她怅然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三章
  听到连枝低低提醒, 她一回神,正见到阮珍起身朝她行礼,便抬了抬手:“自家人,这个时候还多什么礼?”
  落座后也问了句:“什么时候的事了?”
  阮珍素日对这个婆母是有些惧怕的, 婆母虽然并未为难过她, 但对她的态度也一向冷冷淡淡, 哪料到今日这般温和,鼓起勇气回道:“也就一个月多些吧,只是身边的妈妈这么说, 还没看过大夫,也不知做不做得准呢。”
  清词早命人换了红枣枸杞茶来, 嗔了一句:“怎么做不得准?早知你如此,今儿不该闹你来的。”
  “哪有, ”阮珍摇头,“是我自己动了玩心。这些日子,身边的丫鬟和妈妈都仔细得不得了, 我也闷得很了,夫君让我尽管出来散心,只小心些便是了。”
  “过会,拿府上的帖子去请太医瞧瞧吧。”清词道,说着便吩咐人去了。
  王氏手摩挲着茶杯, 忽然冒出一句:“婷儿有八个月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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