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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五章
  清词一步一步挪到窗边, 费力推开窗户,一时间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虽整个人仍是困极倦极,然胸中烦闷欲吐之意却有所纾解。
  窗外似是对着某个宫殿的后苑, 掩映着一大片竹林, 此时并无人经过。想来今日庆典, 大多人手聚在了前殿,于是她不再犹豫,钻出窗子狠狠心便跳了下去。
  好在底下有宫人偷懒未打扫的残雪, 令她虽摔了下去,却除了脚踝一错之外, 别的地方都没有受伤,她转了转脚踝, 似不影响行走,便急步进了竹林。
  此时想来,屋中燃香必有问题, 因这般冷风,也未将她脑中困意吹醒半分,但这么会子,似乎除了全身发软,整个人昏昏欲睡之外, 再无其他异状,似乎中的并不是什么令人丧失理智的迷药。
  方才她忽然想起府中老妈妈讲过的一些京中往事, 谁家未婚姑娘去人家做客时,不知怎地着了道儿, 醒来发现自己和陌生男子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 后来就不得不嫁与这个男子。
  她不敢想, 若她此刻还在沉睡,届时醒来,身旁会否也躺着别人?思及此处,不由冷汗涔涔。
  清词倚在一丛翠竹上,歇息了片刻,又迷迷糊糊差点睡了过去,她用力咬唇,直到唇上有痛感袭来,嗅到那一丝隐隐的血腥之气,整个人才清醒了不少。
  却是不敢再耽搁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强撑着沿着竹林里的鹅卵石小路往前走,这片竹林占地面积颇广,层层叠叠的竹叶遮蔽了日光,时不时有叶子上的残雪抖落在额上鬓边,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寒颤。
  此刻深深后悔彼时因殿中暖意融融,便脱了外面的斗篷。
  光线愈发幽暗,自己似已进了竹林深处,而四周安静没有一丝声音,清词心中隐隐害怕,然而那种无处不在的困意丝毫未解,她不敢停下,因担心停下或可就地睡过去,只能强迫自己一直不停的走。
  约一盏茶的功夫,在她都觉得心生绝望之际,终于看到前方一角黑漆小门。她几乎是狂喜着扑到门上,却在看到门上的铁锁时,心上又是一凉,也不在意墙面冰冷,兀自倚在门边顺着墙慢慢地坐滑了下去。
  她撑着仍然隐隐作痛的额头,想着自己因何落到了这种境地,竟还有心思自暴自弃地想,实在无法,就在这里睡罢,待醒来便尘埃落定了,反正最坏不过如此了。
  不知过了几时,清词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个还带着几分稚嫩的少年声音道:“主子,师傅说,这条路也通娘娘的寝殿,只不过许久无人走了。”他似叹了口气,又道:“您从这里出吧。”
  那个被唤作主子的没有吭声,随即响起悉悉索索开锁的声音,清脆的“咯噔”一声,此刻在清词耳中有如仙乐。
  实则她此刻脑中思绪凌乱,听着这声音浑浑噩噩起身,便要下意识地往外走,那门却于此时开了,她兜头便撞上了即将步进来的高大身影。
  男子没想到门后竟会有人,只闻到一缕甜润的香气,下意识地用力将她推开,却在看清不过是个年轻女子时一愣,然而女子似乎极虚弱,顺着他的力道便软软倒在了他的臂弯。
  男子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随即目光讶异落在女子脸上,见她额头红肿,鬓发蓬乱,脸色苍白中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形容极是狼狈,又在注意到她身上真红色三品诰命服饰后,皱了皱眉。
  然额间那一枚梅花花钿灼灼生辉,令他眸光微暖。
  “这是怎么回事?”那少年也懵了一懵,他想不到这般寒冷的天气,这个僻静的地方,还是在他家王爷如此倒霉的时候,竟还有美人等着投怀送抱,只可惜王爷早已心有所属,这番俏媚眼是做给瞎子看了。
  男子沉吟不语,因他已闻出,女子身上的甜香似乎来自宫中的一种秘药“香梦迟”,用了这种秘药,通常不到一刻钟功夫,人便沉沉睡了过去,却是一觉无梦,记不得这期间发生了甚么。这女子不知是坚持了多长时间,才在看到他时倒了下去。
  这药的作用是助眠,但因所用配料里有一味极是难寻,因此,也只有太妃和高阶嫔妃才有资格用。
  深宫寂寞,长夜难眠,曾经,他的母亲就常常服这味药,或将它燃进香里。一剂下去,便可一觉到天明,醒来就是新的一天。
  然,是药三分毒。他总觉得,母亲的日渐衰弱和对此药的过于依赖不无关系。
  清词昏倒前似嗅到到极浅极淡的檀香气息,依稀看到玄色蟒袍下的海水江涯纹样,在本朝这是宗室郡王以上才可以使用的纹样,彼时她昏昏沉沉地想:原来她方才想的还是天真了,事情可以更糟糕一些。
  *
  清词睡得很沉很沉,仿佛这一段时日的疲累,紧张,担忧,统统都在这一觉里得到了弥补。
  她睁开眼,恍惚以为自己是在家中,盯着帐顶绣的双色梅花琢磨了好一阵子,才忆起之前是在宫中晕了过去。
  然睡过去之后发生了甚么,记忆中却是一片空白。
  她心中惊惶,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衣衫,见身上那件真红色的诰命服已不知去向,头顿时“嗡”地一声,然见命妇服下白色中衣仍然齐整,每一粒扣子都在它自己的位置,只除了因躺着而起了褶皱之外,中衣是好端端地都在身上。
  她这时勉强镇静了些,忙坐起身,这才见自己的命妇服饰,还有那件被茶泼湿的月华裙都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边,才松了口气。
  旋即又想起从那时到现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想必王氏已是等急了,再也坐不住,匆匆套上外面的裙裳,穿上榻前的鞋子便掀开了罗帐。
  入目是一间比方才的房间更华丽典雅的宫室,她越打量越是心惊。
  地上铺的是金丝织就的和田毯,绣的是龙凤呈祥的图案,紫檀雕螭龙纹多宝阁上陈设无一不是千金难寻之物,一架象牙雕湖光山色屏风,似是先帝时期雕刻大师易先生的作品,易先生早已作古,如今他的作品市面上有价难寻。
  黑漆樱草刻丝槅扇门外有人轻敲了几声,清词抿唇,犹豫着该不该出声。
  约是门外的人觉得她应还未醒,径直推开槅扇走了进来,却没想到清词悄无声息地立在地毯上,一双眼睛警惕而紧张地望了过来,
  目光所及,是一个至多十四五岁,身着灰色低阶内监服饰的少年。
  他笑着上前打了个千儿:“原来孟夫人已是醒了,再好不过了,夫人觉得怎样?”
  怎么说呢?这一觉醒来,那种又困又乏的症状便不翼而飞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若不是这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少年,方才种种,恍如一个不真实的梦。
  “妾身好些了。”清词回了一礼,“公公,请问我如今在哪里?是您救了我吗?”
  尽管此事颇为尴尬,但无论如何,人家究竟救了她,总要当面致谢。
  少年内监摆了摆手,“救您的是我家主子,不过此事对家主来说只是顺手为之,夫人不必介怀。”他甚是善解人意,但显然没有透露自己或者主子姓名的意思。
  “您只是吸入了一点助眠香,好在量浅,是以才能这么快醒过来。此事家主不会再提,夫人尽可放心。至于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对您反而好一些。”
  “如今想问问夫人是甚么章程。”他道,“宫宴快结束了,夫人是先回去还是直接出宫?”
  清词问:“现在是甚么时辰?
  “已近申时。”
  “若是可以,妾身想先出宫,或者找一下国公府的侍女。”清词想了想道,人家一张口就说出了她的姓氏,自己实不必遮遮掩掩。
  果然这位内监未有丝毫诧异,思索一瞬道:“也是,如今回到宴上甚是突兀,夫人请随我来。”
  正要出门之际,他打量了一眼清词道了一句“夫人稍候。”便转到屏风后,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件石青色错金斗篷:“外面天冷,夫人披上吧。”
  清词谢了后接过衣服,又对镜理了理妆发,好在额头方才虽撞了一下,但那片红肿已消了下去,被鬓发一遮,便看不出来,她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然耳上鬓上簪环都在,似无遗漏之物,便不再多想,匆匆随少年内监出了门。
  两人离开后,一个玄衣男子从后殿转了出来,遥望两人背影,手中丝帕缓缓松开,那上面绣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玉兔,绣功极其精湛,虽只是一只小小的兔子,却用了不下六七种技法,费了十足的心思,他似是笑叹了句:“原来如此。”
  *
  少年引着清词从宫室出来,抄了一条人极少的近路,到清词看见朱红色宫墙时,他住了脚,道:“奴才就送到这里,前面就是乾清门了。”
  “国公府的姐姐稍候便会过来。”他声音笃定,可见年龄虽然不大,但对这宫中极是熟悉,寻一个人不在话下。
  “贵主人今日之恩,妾身无以为报,他日若......”清词满心感激,深深行了一礼,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王爷本就救了她,却并不挟恩图报,细心周到之处更不必说,令人如沐春风。
  说到这里,她不由一笑,下面的话自然就说不出口了。人家的身份本就比她高上许多,再说,她也很快要离开定国公府了,并不能为人家做甚么,
  少年却听懂了她的未尽之意,咧嘴笑了笑:“夫人快去吧,奴才会转告主子。”
  第六十六章
  启祥宫内。
  宫宴散后, 林贵妃换了家常衣服,一如既往地神情温婉,眉间却是隐含怒气,一个粉衣宫人奉茶上来, 她抿了一口, 便冷冷道了声:“烫。”
  心腹宫女魏紫忙上前将粉衣宫人斥了下去:“且先殿外跪着。”
  见林贵妃面色不掩烦躁, 她柔声劝解:“娘娘别急,殿下许是有事耽误,奴婢再使人去看看?”
  “他怎么想的?”林贵妃忍了忍, 还是将手中茶盏重重掼到几上,“本宫怎么也没想到, 竟会生了这样一个蠢货!”
  魏紫不敢多说,因她半月前被贵妃遣去做别的事, 年前才回来,并不知这对母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拿话安慰明显正在暴怒边缘的林贵妃:“殿下许是有别的用意。”
  话音刚落, 便听殿外另一个宫人姚黄禀报道:“大殿下过来给娘娘请安。”
  “让他进来!”林贵妃扬声道。
  “奴婢先告退。”魏紫甚是乖觉,她自林贵妃封嫔时便服侍她,从粗使宫人一步步走到一等宫女的位置,成为娘娘倚重之人,自是知道, 有时候听到的越多,死的便会越快。何况, 大周宫女二十五岁放出宫,她也有自己的一段心事。
  她转过屏风, 祁王恰迈进殿门, 一身海水蓝制式亲王服饰, 神色匆匆,看见她停住了脚步,深沉的目光若含情意般注视着她。
  魏紫脸色一红,随即朝屏风后瞟了瞟,摇了摇头。
  祁王含笑一揖。
  两人无声的动作交汇之后,祁王撩开帘子走了进去,恭声唤了句“母妃”。
  魏紫神思恍惚,忽听“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安静的大殿中响起,令她蓦然驻足,难掩关心地回眸,然隔着巨大的座屏,什么都看不到,手臂却被狠狠地一拽,她整个人被拽了出去,随即殿门被关上。
  “作死呢你。”姚黄低低骂她。
  魏紫抿唇不语,眼神倔强。
  姚黄叹了口气,这些日子都是她服侍贵妃,自祁王妃请安之后,贵妃虽面上一如既往,私下里却比先前更加烦躁易怒,伺候的人动辄得咎,她知道魏紫的心事,深觉魏紫执迷不悟。
  殿外两个掌事宫女各怀心思,殿内的母子二人也是心思迥异。
  祁王的头被这几乎用尽全力的一耳光打得偏向一侧,冷白的脸立时起了红印。
  “母妃息怒。”祁王眼中阴霾暗涌,却是低声请罪。
  林贵妃的手生生的疼,然欲要再挥一掌,却被祁王架住,他的目光沉沉,冷声道:“母亲,儿臣已过了而立之年了!”
  “还请母妃不要再把儿臣当小孩子,动辄教训了。”
  林贵妃难以置信,缓了半日,才尖声道:“为了一个女子,还是他人之妇,你就要忤逆自己的母亲?”
  “母妃是听谁教唆的,什么女子,什么他人之妇?”赵麒皱眉。
  林贵妃盯着他半日,才从唇中挤出几个字:“孟清词,萧珩之妻,我今日特特地召她上前,就是要看看她到底生的什么模样,能让你忘了伦常,忘了大业,忘了我们母子多年的苦心筹谋!”
  赵麒一愣,随即松开林贵妃的手:“原来母亲知道了。”
  “那母亲也知道,我今日对她用了香梦迟吧。”他抚着脸上的红印,满不在乎地笑道。
  林贵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赵麒已如从来不认识一般。
  她问:“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赵麒勾唇:“母妃担心什么呢?”
  萧珩今日不会入宫,已是千载难逢的机缘,若是普通的官宦人家,强取豪夺未尝不可,只定国公府实在势大,她又极少出府,好不容易借着宫宴能够一亲芳泽,竟被愚蠢的宫人坏了事。
  事有不谐已令他莫名烦躁,母亲的咄咄逼人更让他腻烦,他不明白,只是一个女人而已,萧珩也未见多么喜欢,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父皇不也看上了赵恂的女人吗?虽然赵恂为此惹恼了父皇,可父皇对母妃亦有了迁怒和疏远。或许,于那日见到母妃偏殿的美人开始,母妃在他心中的形象便开始幻灭。原来曾令元后郁郁而终,在他心中无所不能的母妃,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一举一动皆系于父皇的喜怒,却不能左右父皇的心。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母妃与父皇的感情不过如此,然这反而更激起了他对至高权力的渴望。
  林贵妃不知赵麒一瞬间心中转过如此多想法,她缓了缓,压住心中怒气,尽量平和道:“你还喜欢什么样的,只除了不是孟氏,母妃都可以想法子为你纳进府中。”
  赵麒眸中闪过一丝不耐,语气也带了丝讥诮:“儿臣府中女人已经够多了,不是母亲指的,便是王妃纳进来的,如今已有御史攻讦儿臣好色了,求母亲消停消停吧。”
  “你便非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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