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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于屋簷上的海兽在大太阳底下泛起光丝,下方宫女穿过两旁目不斜视的士兵,端着脸盆进去屋子。
  室内一派祥和,每件傢俱都摆在该在的位子上,整齐乾净,没有人移动过,炉香冉冉飘升,空气中还混杂着久经不散的药味。
  屋内比往常都格外安静。
  念妃一早就外出了,也带走几个人,命她留下来看守。宫女干劲十足,这等重责大任好不容易落到自己的头上,她可要好好表现才行。
  火炉上的水开了,顶着盖子扑扑跳,宫女连忙先上前提起药壶,将汤药倒入木碗中,又拿起圆扇死命的扇,直到确定温度是合适的,才把碗和脸盆都放在一只托盘上。
  做完这一切,她端起托盘绕过外厅,准备入内室。
  「奴婢……打扰了……」虽然明知里头的人在熟睡不会回应,宫女还是先请示一声,正准备拉开帷帐时,低头一瞧,发现自己双手已用尽。
  蠢呢。还好没被娘娘发现这笨手笨脚的样子。
  她赶紧回身先把托盘放下,后头却在这时传来声响,一个人影映在帘幕上头,缓缓走近,伸出一隻手,撩开帘子。
  宫女眼瞳倏地瞪大。
  那帘后出现一张脸,儘管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眸沉亮,眉毛入鬓,仪态不怒自威,尤其是他现在就好端端佇立在那,背阔肩挺,哪有半分病容。
  咣啷啪啦,脸盆木碗双双摔落,汤药在地面洒出一条畸形的曲线,宫女扑通跪下来。
  「陛、陛陛陛下……」
  街道上突然涌出好多士兵,擐甲执鋭,衝破人群,往同一个方向过去。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被撞得东倒西歪的民眾一头雾水,看到士兵各个肃杀的神情,只能摸摸鼻子自动自发退到一旁。
  灰压压的兵群里就一个身影特别显眼,白袍出尘,且骑在马上,人们立马就看见,伸指道:「看!是小公爷!」只是小公爷也是面色凝重,一改平日温雅的笑顏,让人不由更加心慌慌。
  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吗??「他们去的是哪?」好奇的民眾不停议论,更有胆大者直接跟上去,走了一会,目标也逐渐清晰起来,竟是……太尉府的方向?
  此时的太尉府已被士兵团团围住,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声音嗡嗡阵阵,秦仲川便在眾人的注目中翻身下马,对两个惊慌失措的门子道:「圣旨到,请墨太尉接旨。」
  怎么突然有圣旨,他们没收到通知啊。
  而且念妃现在就在府里,哪来的圣旨?要有,也是懿旨。
  「老爷!外面来了好多兵!」
  「老爷!府里的出口都被堵住了!」
  「老爷!有圣旨、有圣旨……」
  「滚!」屋内传来爆喝一声,传报的下人们一抖,连滚带爬的又逃出屋子。正厅里头,墨规年看着面前的女子,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咬牙切齿道:「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相比他,墨染青简直异乎寻常的平静,她幽幽吐出一句,「你该问的不是我,你要问的是,陛下要做什么?」
  陛下?
  墨规年心底一震。
  皇帝……不是病了吗。
  他的眼神慌乱一瞬,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油然生起的恐惧自脚底直窜脑门,他想到一种可能――
  如果皇帝没有病呢。
  那么他为何要装病?那么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那么他是不是也在计画什么?
  那么,那道圣旨……
  金黄的圣旨被摊在阳光底下,祥云瑞鹤的图腾闪着令人敬畏的光芒。墨家没人出来接旨,秦仲川也不在意,便这么在大庭广眾之下,将天子之意一字一句唸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詔曰:太尉墨规年,与祈王谋朝篡位,大逆不道,其心可诛,特赐墨家一行人即刻入狱,满门抄斩,钦此!」
  最后一个字落下,现在陷入呆滞的安静。
  然后下一秒,碰一声巨响,太尉府的大门被撞开,几百士兵涌涌而入。
  墨家和祈王谋逆!
  墨家和祈王谋逆!
  墨家和祈王谋逆!
  满门抄斩!
  林氏听到这个消息时,直接两眼一闭,向后栽倒。
  墨蓉青在这之前早被丫鬟叫醒,只听小公爷来了,特意精心装扮一番,出了屋正好看见秦仲川率领眾兵穿过回廊,那些士兵如海啸扑捲,漫溢进家里各屋各处,人仰马翻,后院女人更是尖叫连连。
  她惊得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她的家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家……她的家……
  「这可是你的家啊!」屋内的墨规年嘶吼道,眥目欲裂,整个人摇摇晃晃,「你没给陛下下毒,瞒着我计画这一切……为什么?你觉得你在大义灭亲是吗?觉得你在斩奸除恶是吗?这是你的家!孕育你、栽培你、给你今日这一切的家!你不顾祈王便罢,你怎么能……你怎么能狠得下心对你的家族做出这等事!」
  圆桌被掀翻,锅碗瓢盆兵乓掉落,成了一首杂乱无章的曲,饭菜残汁也混乱一地,溅到墨染青的的衣裙上,但她仍是纹丝不动。
  这可是你的家啊。
  那日那时,她在养心殿里将于昊渊和墨规年的计画全盘托出后,神情阴霾的皇帝也用复杂的口吻对她说出这句话。
  亲人谋反,一个人是要有多大的勇气还是多伟大的大义,才能痛下其手捨弃整个的家族,放弃那坚强的后盾与血肉至亲的关係?况且按计划来看,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或许就因为是这样,皇帝才愿意姑且相信她的话,陪她将计就计演了一齣好戏。敌明我暗,他藉故倒下后,那些暗里士兵的调动、皇城攻防的改变,一桩桩一件件都浮上檯面,真相呼之欲出,印证她所言非假。
  「家吗?」墨染青想了一下,摇摇头,声音像是漂浮在空中,轻轻,却瀰漫,「这里怎么会是我家?就因为孕育我栽培我给我这一切吗?还是因为这断不了的血脉摆脱不了的姓?父亲,这个家除了给我了不起的家世以外还有什么?真正给我家的温暖与关爱的,只有我的母亲……所以我的家早在她离世的时候,就没了。」
  墨规年一怔,恍然明白,却更不可置信道:「你难道就只是因为你的母亲……所以才……」
  墨染青淡然点头,「是啊。」
  这让墨规年瞬间暴躁起来,指着她怒骂,「你的母亲你的母亲!她是被朱姨娘害的!与我何干?与其他人何干?朱姨娘都已经偿命了你还想怎么样?要全部人替你的母亲陪葬?你、你……你简直是疯了!怎能为了一己愤恨牵连无辜!」他激动的都快要说不出来。
  墨染青却只是轻笑一声,「我母亲是怎么死了?就因为朱姨娘的计谋吗……能让朱姨娘就这样轻而易举害死我母亲的不就是因为父亲你执意又强硬的打掉她的胎儿!」
  墨规年又是一怔。
  他看到墨染青的眼底充满凄冷,朝自己一步步走来,踩着地上支离破碎的一切,发出嘎吱嘎吱声响。
  「因为你不相信她。」她说道。
  「我、我那是……」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你难道又要说,『那么多人说是她,难道不是吗』这句浑话?」
  墨规年又闭上嘴巴。
  墨染青在他的面前,直视的眼神里带着避无可避的质问,「你可还记得我母亲?」
  「你还记得她是哪一年被你纳进府的吗?」
  「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模样吗?」
  「记得她跟你相处的时候吗?」
  「还是说,你记得她的名字吗?刘心慈,你记得吗?」
  问完了这些,墨染青摇摇头,自己替墨规年回答了,「不,你不会记得,这个家的女人那么多,各个千娇百媚的,你怎么会独独记得我娘呢?你会忘记,而且一忘就是好几年,便是从我出生后的整整十年,你都没来我娘的院子!」
  墨规年哑口无言。
  墨染青的唇角勾出一抹讥讽,「所以你才不相信她,因为你对她从不上心,根本就不瞭解她的为人。她是那么的好,那么的善良,便是被你冷落这几年也毫无怨言,怎么会去做那样伤风败俗的事?她当时身怀六甲,怎么能跟别人廝混?你还当真了,父亲,你还当真了……」她忍不住仰天笑了几声,好似那是天底下可笑的笑话,「就因为你的家门不能被败坏,就因为你的名声不能被玷污,就因为我母亲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的万千女人之一,所以你寧可相信下人片面之词,一意孤行草草处置了她!」
  为何?就是不能相信她。
  哪怕……查证一下也好。
  当年那个夜晚,那个怀胎七月的女子在冰天雪地里用冻紫的嘴唇,一遍又一遍的辩驳,到最后喉咙都哑了。
  那晚,发不出声音的,是她的母亲。
  但男子还是没有相信,甚至不耐烦再多听一言,他就那样轻轻一挥手,命婆子端来一碗落胎药。
  墨染青又想起那一天了,在今日温暖的冬日里,所有感受却像那晚的风一样迎面扑袭,很冷的风,掺着血味的风,被眼泪打湿的风,吹走母亲气息的风,包覆她的全身上下,从外到内、从眼到心。
  她觉得,世事的安排真是奇妙。
  不是宿命论,就是因果有相报,天道有轮回。
  她如果没有为了于昊渊的路除掉二皇子,就不会断了墨规年的路。
  墨规年就不会答应与于昊渊的合作。
  她就不会有机会扳倒墨家。
  没错,她想復仇的,不只是陷害母亲的真兇,不只是下了裁决的墨规年,而是整个墨家。
  墨规年表情变了又变,他虽被一番话堵得还无招架之力,却仍觉得一切荒诞至极,这在墨染青的意料之中,她笑了笑,「你还是不能理解吧?为何我会为了区区一个刘心慈,就放弃整个家族,因为在你心里横量的一定是一个母亲怎么会比一个墨家带来的利益还要多。」
  她的父亲啊……她真的很明白他。
  比将他视为夫君的母亲还明白,比受尽他疼爱的墨蓉青还明白。
  墨染青张着那清透圆亮的双眼,好似墨规年在那里头无所遁形,「父亲,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薄情,自私,凡事以利益为重。因此你可以轻易地裁决母亲,即便她身上怀的孩子可能是你的;轻易地将我送去静心庵,又能轻易的将我接回来;轻易的因为一张脸就把我送入宫,也能轻易的就对我下毒。这就是你说的骨肉至亲吧,算计算到自己女儿头上的骨肉至亲。」
  她也不想那么明白的。
  她也想像墨蓉青那样,相信他是个有点威严有点冷淡,却仍疼爱她的父亲。
  儘管这个父亲从未参与过她的成长;
  儘管这个父亲她想见时还得通过层层关卡,下人一层一层的匯报上去;
  儘管这个父亲见面时还不一定叫得出她的名字;
  墨染青自嘲一笑,冷冷看着面前的男子,那个被夜秦人民敬称的太尉,「你看看这个家在你的主持之下变成什么样了?后宅争宠,亲人疏离,下人势利,跟你一样,斤斤计较着利害。刘姨娘落魄时无人问津,发达时抢着结交,但一遇到事情,不是自扫门前雪就是落井下石。我母亲以赤诚待他们,大难临头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跳出来为她说话,哪怕他们只说一句,都可能动摇你的决定……你说,这样乌烟瘴气的一个家,难道不教人噁心吗?」
  越是艳阳的天,影子越黑。
  辉煌的家门丑陋如斯。
  那她的母亲对她来说是什么呢,便是污秽的沼泽中开出的一朵清莲,柔软、圣洁。
  她还是有一个快乐的童年的,在那只有一方天地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院子里。
  如果那朵花被人摘了,那么她便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惧,更一无所谓。
  墨染青看着墨规年,他神情有一丝惭愧,更多的是不甘,这样的不甘堵住了他的气息,使得胸口起伏不定。
  她不指望他能大彻大悟,就像她把墨家推入万劫不覆之地,也不是因为多伟大的情操、多深明的大义,真的就只是,一己愤恨。
  本质上来说,他们没有什么区别。
  「我也知道,这一下牵连不少无辜之人,比如从来就没参与这淌浑水的二哥,比如在那件事之后才进府的人们,比如那些悄然之间诞生的新生命。他们都不该死,但那又如何?我连我自己都搭进去了。」处在这个家里,人人都想力争上游,都无辜,都身不由己;也都不无辜,也都只为己。墨染青鲜艳一笑,「这就是我从你身上学到的,我对你算什么,这个家对我就算什么。」
  彷彿击中最后的挣扎,墨规年心中重重一悸,节节后退,然后,颓然坐到椅子上。
  他的不甘在那一刻碎裂了。
  世间万物皆有两面,没有绝对好坏之分,唯择其一种,坚定向行,贯彻始终尔。
  处世之道亦是如此,信奉什么,就彻底施行它的理念。盗人者遇盗,不能怨天尤人;墨规年生性凉薄,事到如今,也不能怪她罔顾情义,要怪,就怪自己防人之心不可无。
  「至少谋逆之罪,我也不算冤枉你。」墨染青最终看一眼呆滞的父亲,转身,步到门口,将虚掩的门推开。阳光直驱入进,外头已有等候多时的士兵,还有就站在门旁的秦仲川。从他复杂的表情来看,不难想到他可能听到不少对话。
  墨染青没有多说什么,点头致意,轻扣双手缓缓离去。
  那背影挺的那么直,脚下步伐却是虚浮蹣跚,秦仲川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却不得不先行眼下重要的事,他视线一转,看着屋内委顿在重重阴影中的男子,想起自己父亲说过的话。
  困难可以惊可以忧可以惧,但,不能失去本心。
  墨规年和他父亲同年入朝,虽然政见不合,时常争执不休,却也因此都成为对方进步的动力,相互牵制、相互砥礪,如今两人在朝堂之上,依旧是平起平坐的地位。
  撇除私德不谈,从前墨规年在行政方面,确实是佳绩显赫。
  父亲大概也没想到,自己十几年来暗中较劲的人,竟然就先自败了。
  就因为新政。
  先是投入二皇子麾下,再与祈王密谋策反,但新政岂是一朝代一新君就能解决的问题?它斩除世袭罔替,虽然伤及世家豪门的根本,却意在警醒,好整顿圈子里不思进取日益堕落的风气。
  解决困难之所以为困难的原因,那么困难才不算是困难。
  然而面对这些,墨规年的选择不是鞭策自家子弟,而是一手推翻。
  人一但安逸贯了,就想走捷径,忘了功成名是要靠努力换来的。忘了几百年前的墨家也是十年寒窗苦读,才能一举成名天下知。忘了他墨规年当年,也是全凭科举春风得意的入仕。
  秦仲川至此才算真正读懂父亲话里的含义,他走进屋里,对墨规年行了礼,依旧是秉持着尊敬和平静样貌,「太尉大人,请吧。」
  面前的人没有反应,秦仲川也不催促。
  不知过了多久,空洞的眼珠子动了动,墨规年才缓缓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伐来的门前。府里的景色已然面目全非,就如海啸肆虐过后,只剩满地疮痍,几百年的积业在这一个令人晕眩的大太阳天里毁于一旦。
  一切都恍如做梦。
  咔啦一声,沉重的木枷扣上,剎那残酷地将墨规年拉回现实。
  他只是想要维护家族的荣耀啊,为什么会落到今日这个田地呢,是不该冤枉了那对母女?还是不该参与祈王的计画?
  一念之差,覆水难收。
  悔恨交加之际,似乎有一把钥匙开啟记忆的锁盒,墨规年奇异的在这一刻想起被他遗忘许久的刘心慈。想起女子淡雅的面容,想起他们朝夕相处的日子,想起他也曾因那一双带笑的眼睛,而决意将她带回家。他想起全部墨染青问的一连串令他无从回答的问题的答案。
  因为失去她付出的代价实在太惨痛了,在这一刻里,刘心慈竟变得如此特别。
  特别到墨规年觉得自己真的或许也许不该,就这样轻率地处决了女子,连同腹中胎儿。
  因此,也造就接下来的这一幕变得清晰刻骨:她在那温馨的屋子里,握着他的手柔情似水地告诉他自己被大夫诊断有喜了。当时刘心慈还神色有趣说到,不久前府外站着一位不知是真是假的高人,掐指一算后,大喊一句吉星高照。
  「说这胎是能兴旺家族的福星呢!」――
  一语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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