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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殡第二日,行昭就倒下了。
  二夫人每日前去探望,送去补身的珍品,或是新奇有趣的物件儿,陪行昭说一阵子话。
  一日,行昭交给她一个樟木匣子,里面是地皮房产田庄店铺的契书,和有零有整的加起来共一万两的银票。
  行昭说:“这是我给一位恩人的。我不想麻烦二婶,可这家里实在没有别的可托付的人。”
  二夫人忙道:“别跟我见外,你仔细说说,我该如何行事?”
  行昭说了周兴礼当年相助之事,又娓娓道:“我爹爹、三叔都亡命沙场,我难保也有那一日。
  “周兴礼帮过我,我大张旗鼓地谢他,对他是弊大于利,福祸各半。
  “他是家生子,您过段日子费心做做文章,给他除籍,让他做个清清白白家底殷实的百姓。
  “给他的银钱,来路正当,那些产业,是庙堂之外的友人经手购置,任谁也想不到我身上,您过了名录到手里,再转给他。
  “您在裴家一向过得辛苦,我也晓得,眼下却有心无力,只能给您留下几个堪用的人,您寻机安排进来,有个什么事,吩咐一声就是了。”
  二夫人听了,有一刻的愕然:行昭回来之后,对周兴礼的态度与对任何下人一样,疏离、淡漠,她怎么能想到,办事得力的管家,会对行昭有着那样的恩情,而行昭一直铭记于心。
  反应过来,她满口应下:“你放心,我一定办妥。”
  行昭说多谢。
  二夫人想到她透着悲观的言语,心酸难忍,说:“你给我好好儿地活着,我等你耀武扬威的那一日呢。”
  行昭笑了,“借您吉言。”
  自来是绝美的孩子,怎么样都是好看的。那一刻的笑容,有着柔和与温暖,更多的却是苍凉。
  苍凉,十四岁的女孩子,便有了这等心境。
  她也有对前程命运没有把握的时候,也明知死生难测,仍是义无返顾。
  行昭离开三四个月之后,二夫人做了出戏,让周兴礼成为帮了自己胞兄大忙的恩人,哥哥顺理成章地重谢。
  周兴礼从头到尾都是莫名其妙,到她面前解释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场误会。
  二夫人把行昭交付的樟木匣子拿给他,据实相告。
  周兴礼听完首尾,捧着那个样式简朴的匣子,愣怔半晌。
  之后,年近四十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他昔年的相助,扭转了行昭的命运,经年后行昭的报答,是改变他的身份,恩及周家后世。
  因着那件事,二夫人知道,行昭总归算是认可自己的,又因为行昭一些言语,进一步为一双儿女筹谋。
  做母亲的,看到别人的孩子聪颖却过得辛苦,便会思及自身,要帮自己的孩子避免走上前人的旧路。
  于是,她狠下心肠把儿女送到金陵,在相对来讲舒心自在明朗的环境中成长,而不是在动辄被祖母嫌弃谩骂的家中压抑地过活。
  也是经了这些,裴行昭愈发笃定二夫人明理且干练,如今才毫不犹豫地让她做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
  遐思间,二夫人和裴行昭到了佛堂前。
  守门的下人都在府里当差数年了,见过裴行昭,此刻俱是变色,诚惶诚恐地下跪磕头。
  “起来吧。”裴行昭步上台阶,推开佛堂厚重的木门。
  二夫人随着她走进去。
  正对着门的,是半人高的观世音像,案上点着油灯,燃着香,供着果馔清水。
  佛龛下面放着木鱼、蒲团。
  东面设有两套桌椅,案上设有没点亮的宫灯、笔墨纸砚,还有摊开的经书、写着字的宣纸。
  整间佛堂的光线很昏暗,二夫人走到书案前,将宫灯点亮。
  裴行昭听到后面的居室传来很细微的声响,负手走过去。
  瘦的惊人的裴行浩躺在床上,面黄肌瘦,昏睡不醒,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扭曲变形。
  老夫人、大夫人俱是一身荆钗布衣,坐在床前无助地垂泪。
  裴行昭轻咳一声,迈步走进去。
  婆媳两个同时望向她,瞬间的惊愕之后,满心的痛恨全然折射到了眼中,异口同声道:“你来做什么!?”
  裴行昭盈盈一笑,“我很喜欢幸灾乐祸,你们不知道么?”
  婆媳两个跟裴行昭拼命的心都有了,可那等于找死,便只是睁着血红的眼睛瞪着她。
  裴行昭走到床尾,饶有兴致地看着裴行浩,“落水了,真染了风寒,如今情形如何?”
  二夫人跟进来,接话道:“送他回来的人说,之前一直昏迷不醒,三日前开始,一日能醒来三两次,却是咳血不止。”
  “没死啊,看起来符水还真管用,真能治病。”
  二夫人没应声,只要应声,便掩饰不住笑意了。
  “我看佛堂里还有两碗符水,不给他来一碗?”裴行昭问老夫人和大夫人。
  大夫人的情绪很快从暴怒恢复到濒临崩溃,身形滑下座椅,瘫在地上哭泣,“他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啊……”
  裴行昭走过去,托起她憔悴枯槁的脸,“我哥哥也与我一母同胞,他被你们的愚昧害死,我不该为他讨个说法?这孽障陪了你十几年,我哥哥陪了你十年,在你心中的分量,是不是用年头论轻重?”
  “行简毕竟不在了啊……我怎么会不心疼不后悔,可他不在了,不在了!”大夫人似是想要唤醒一个梦中人那般的急切焦虑。
  “不,他在,”裴行昭的表情很单纯,“他一直在我心里。爹爹灵柩回家那日,是他说,阿昭不哭,以后哥哥陪着你,照顾你。他才照顾了我五年,就那么走了。他食言了,跟我食言可不行。”
  大夫人哽住,这一番言语让她觉得,自己只是快疯了,而裴行昭已经疯了。
  二夫人却想起当年那一幕:
  裴铮战死沙场,阖府的人齐聚在老夫人的厅堂,初闻噩耗的震惊无措之后,便是伤心难过。
  小小的行昭紧抿着唇,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出眼眶,却倔强地不发出一点声音。
  行简握着妹妹的小手,边擦着自己的泪,边哽咽着说:“不哭,我们不哭,阿昭还有哥哥。以后,哥哥替爹爹陪着阿昭,照顾阿昭。”
  “嗯!”行昭用力点头,用小手抹了一把泪,重复着说,“阿昭不哭,阿昭还有哥哥。”
  可后来,阿昭的哥哥怎样了?
  没了爹爹哥哥的阿昭,又怎样了?
  二夫人的眼泪簌簌掉落。
  裴行昭仍旧表情单纯地凝视着大夫人,“十二年了,我记得的,仍是哥哥十岁、十岁之前的样子,我一直盼他入梦,和我说说话,与我道别。
  “可他从没入我的梦。
  “三叔说,那是哥哥心疼我,不想打扰,要我放下。
  “裴夫人,我三叔说的对么?你有没有梦见过我哥哥?”
  大夫人不能说,不敢说。她梦见过行简很多次,有时是行简怨她愚昧,有时是问她,阿昭在哪里。
  裴行昭的手轻轻松开,收回,转眼瞧着裴行浩,“筋脉断了,便接不上了;骨头碎了,就拼不回原样;落下咳血的病根儿,往后只能是个痨病鬼。以后我得多瞧瞧他,瞧着他,我心里才舒坦些,才不会动手把害哥哥的所有人粉身碎骨。”她顿了顿,牵了牵唇,“要我担上弑母的罪名,也得是个值当的人。”
  “可我们也是被静一蒙蔽怂恿才犯了错,行浩做错事,也是我们管教无方之过。”大夫人膝行上前,拽住裴行昭的衣袖,“你救救行浩,不要这样对他,你太年轻,还不懂得血浓于水的亲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下去,你会后悔的。”
  “静一有罪,凌迟了,不信你可以去观刑。”裴行昭俯视着她,“你们有过失,可以死啊,我拦着你们了?”
  “……”
  “我不懂得亲情?”裴行昭轻轻地笑,“对,我不懂,我已经忘了爹爹,忘了哥哥,只是跟你们胡搅蛮缠地发疯,你是这个意思么?”
  大夫人仍是无言以对。她没办法言简意赅地剖析自己对两个儿子的情分,而且说了又有什么用,裴行昭又不肯听。
  裴行昭望向僵坐着的老夫人,“裴老夫人,到如今看来,您看重男丁嫌弃女孩子的确没错。我这样的女孩子,害得您的嫡枝断子绝孙了,是该嫌弃,当初真该亲自把我送到庵堂落发——您是不是这么想的?”
  老夫人眉眼动了动,终究是垂了眼睑,只看着裴行浩。
  裴行昭看着她,话却是对二夫人说的:“二婶,千万命人看好这间佛堂。老夫人、大夫人为着嫡出子嗣的血脉得以延续,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把女孩子弄进来跟那孽障苟且的主意也不是想不出。真到那地步,我只能派人把这孽障弄成太监,那种事儿怪恶心的,能免则免吧。”
  心绪大起大落的二夫人道:“我记下了,绝不会连累无辜的女子。”
  老夫人身形一震,随后歪向一边,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
  大夫人低呼一声,起身去看,人已经是昏迷不醒。
  “又病一个。”裴行昭语气平静得如死水,“灌符水吧。”
  二夫人脸上泪痕未干,却又想笑了。她就想着,在行昭跟前的人,是怎么适应她这性子的?搁她,怕是不出三天就得疯掉。
  裴行昭满意了,转身离开。
  大夫人却扑上来,跪在地上祈求,“给行浩找个大夫吧,我求你了,求求你了。”
  “这话听着耳熟。”裴行昭若有所思,“我被发卖那年,是不是这样求过你和老夫人很多次?”
  大夫人的哭声已经不似人声,“我们错了,早就知错了,你到底要怎样才能原谅?”
  裴行昭拂开她,“把哥哥还给我,我就原谅。”语毕离开,背影清绝。
  二夫人愣了片刻,才慌慌张张地赶上去,陪行昭去了三夫人房里。
  院中抄手游廊间的灯笼没有点亮,被月光笼罩的院落凄清一片,正屋只有东面一间透出黯淡的灯光。不见下人的影子,不知都被打发去了何处。
  二夫人赶到前面,推开门,引着裴行昭走进寝室。
  室内浮着淡淡的药味,床头的小柜子上点着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半掩的床帐里,卧着满脸病容的三夫人。
  二夫人把床帐用银钩束起,给裴行昭搬来一把椅子,随后道:“我到院门外等你。”
  “辛苦您了。”裴行昭对她一笑,目送她出门。
  三夫人挣扎着坐起来,要下地行礼。
  “免了。”裴行昭落座,“你用宜家说事,我就来看看。”
  “谢太后娘娘迁就臣妇。”三夫人先道谢,之后吃力地在身后垫了个大迎枕,倚着床头,直白地道,“我这病,与疟疾的症状一样。等到发作的厉害了,就得移到外面养着。”
  “哪儿来的方子?”
  “曾经想过给老夫人、大夫人下毒,从娘家问来的。寻常门第处置下人,都会用到。”
  常说的给下人灌药,大多会用到三夫人买的那些药材。被灌药的人,死得极其痛苦。
  裴行昭嗯了一声,取出随身携带的小酒壶,旋开盖子喝了一口
  “我还有一个来月的光景,清醒的日子却不多。”三夫人望着裴行昭,“你为着你三叔、宜家,不会亲手处置我,我晓得,但我也没脸活了。做这决定,只希望能消你几分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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