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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位阁老结伴去了姚太傅家中,在外院等着人出来接旨,却等了好一阵。
  宋阁老就纳闷儿了:那老头子是真不想往好路上走了么?接旨这种事也是能拖拉的?
  等见到由仆人用软轿抬出来的姚太傅,宋阁老便是一愣。
  姚太傅坐在软轿上,面色灰败,嘴唇紧抿着,额头上冷汗涔涔,似是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身形因此想要蜷缩但竭力保持如常的坐姿,长着老人斑的手死死地抓着软轿扶手。
  两名锦衣卫神色漠然地跟随在侧,见到两位阁老,恭敬地行礼,随后一左一右站定,视线不离姚太傅。
  张阁老早知道这老家伙被收拾了,自是不动声色,抬了抬握着圣旨的手,“有圣谕。”
  姚太傅被搀扶着下了软轿,跪倒在地。
  张阁老朗声宣读质问数落并存的圣旨。
  也不知姚太傅听没听进去,宋阁老一直留心瞧着,就见他身形一直在微微地发抖,手恨不得要抠进四方青石砖里,却也是哆哆嗦嗦,根本没力气。
  圣旨宣读完毕,姚太傅二话不说,语声颤巍巍地领旨谢恩,勉力接过圣旨,便眼含哀求地望着张阁老:“首辅大人,能否帮老朽带句话到寿康宫?姚承祖求见太后娘娘。”
  张阁老问:“何故?”
  何故?因为他快要疼死了熬死了,要不是顾着脸面,他早已时时刻刻地嘶声嚎叫了。而这般境地,是裴行昭捣的鬼。这是实话,却是不能说的,无证可查,便是污蔑太后,好端端又给自己加一条罪。他沉吟着,找着由头。
  张阁老提点道:“有人想见太后,问原由,说了几个人名,太后当日就见了。”
  “……”姚太傅又沉吟良久,终究是嗫嚅着说了两个名字,“陆麒、杨楚成。”
  张阁老目光中闪过刀锋般的寒意。
  宋阁老耸然一惊。
  张阁老道:“我会将话带到,太后见与不见,何时见,烦太傅等候回话。”
  “是,多谢首辅,多谢了。”
  两位阁老回宫复命,姚太傅的请求,二人没瞒皇帝,照实说了。
  皇帝只觉头大,困惑地望着两个臣子,“这意思是不是说,太傅也掺和过构陷忠良的事儿?”
  明摆着的事儿,两个人自是默认。
  “他什么样子?还是提出恢复殉葬制那日的张狂德行么?”
  “那倒没有,安分了不少。”
  皇帝犯了会儿愁才道:“罢了,朕去告知母后。”
  两个人就不明白了:皇上这是唱哪出呢?有什么好发愁的?
  一刻钟之后,皇帝和冯琛各捧着一堆大大小小的锦匣进了寿康宫书房。
  裴行昭奇怪地看着他们,“是什么?”
  “回母后,”皇帝陪着笑,自顾自一股脑放到一张茶几上,“全是清心去火养肝明目的药材补品,您可千万得用。”
  清心去火养肝?裴行昭眼里有了笑意,“李江海一直给哀家打理着膳食,有这些。”
  “朕带来的更好,是朕库房和药膳局最好的。”皇帝笑道。
  “……”裴行昭还是不懂,“莫不是哀家病了却不自知?”
  “没有没有,防患于未然。”
  “到底怎么回事?都说圣心难猜,可这种事也要人猜,就没必要了吧?”
  皇帝咳了一声,“这不是总出让您动肝火的事儿么?朕无能,不能帮母后分忧,也只有略尽孝心,以求您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裴行昭这才明白,敢情他是怕她气得病倒。再想想他不愿自己出宫,一说就是怕路上出岔子,便进一步明白,他比她自己还怕她死。
  她把玩着手里还没蘸墨的笔,徐徐笑开来,“皇上一番孝心,哀家承情。只是真不用担心,哀家不至于那么经不起事儿。”
  “那太好了。”皇帝瞧着她气色如常,确然没有病态,老大欣慰地笑了笑,走到书案前,期期艾艾地道,“还有个事儿,朕得跟您说。”
  “说。”
  皇帝说了姚太傅求见的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两个人名说了。
  “太傅大人啊,”裴行昭琢磨了一下,“过几日再说吧。”说着指一指案上的折子,“总忙些有的没的,批阅折子便慢了些,皇上要是得空批阅,哀家倒是能尽快见他。”
  “不着急。”皇帝立刻道,“见一个行差踏错的臣子而已,再过几个月都可以。”他才不要批阅那些关乎军兵固防百姓生计的折子,“您真不用着急,大可歇息一两日再处理朝政。要是放到朕那儿,也是得请示过您再批示,就别绕那个弯儿了,您说是不是?”
  “那就委屈太傅多等几日了。”实际是熬着姚太傅。
  “晾他一半年都是应当,母后千万不要挂怀。那朕就不耽误您了,明日再来请安。”皇帝说着,拱手行礼,离开前还叮嘱,“这些药材补品真的都是珍品,母后好歹用一些,熬汤入菜都成。”
  裴行昭说好。
  等皇弟走远了,侍候在书房的李江海、阿妩、阿蛮都笑起来。
  裴行昭看着那一堆盒子,也没辙地笑了。
  李江海走过去,逐一查看后,眼巴巴地请示道:“的确都是最好的,奴才去找老郑太医,让他再给您开些去火养肝的药膳?”
  “……行啊,随你们折腾就是了。”裴行昭挠了挠额角,“都拿出去,用药膳之前,先让哀家清净点儿。”
  “是!”李江海只注重结果,不介意她态度里的勉强,喜滋滋地抱着一堆匣子走了。
  阿妩和阿蛮又是一通笑。
  过了会儿,阿蛮和裴行昭说起宋阁老:“瞧着您和皇上的意思,应该是真要抬举宋阁老为次辅了吧?”
  “对。你觉着不妥?”
  阿蛮道:“不是不妥,是只知道他极善钻营,最懂得察言观色,实打实的功绩实在是少,还不如裴家二老爷呢。”
  裴行昭和声解释给她听:“哀家、皇上甚至张阁老的性情,有时候挺得罪官员的。要用的就是宋阁老处事极为圆滑这一点,遇到上下矛盾太大的情形,他可以在中间和稀泥,说服不少官员遵从上意。官员都有自己的价值所在,宋阁老的价值就是圆滑、效忠皇权,交给他什么差事,不论怎样他都能办妥。”
  宋家只眼下,便有太皇太后、贵太妃、贤妃三位外人听起来分量很重的帝王后妃,没有不忠于皇权的余地。然而可笑的是——“宫里这三位,都没本事帮宋家,比如赏赐绸缎的事,根本是给宋家添乱。”阿蛮笑道。
  裴行昭莞尔,“谁说不是呢。”
  阿蛮又道:“瞧着贤妃的做派倒与那二位大相径庭,有时候瞧着根本是赌气较劲,是什么缘故?”
  这事情,阿妩很清楚,便将话接了过去,“贤妃不过是为双亲不甘心。贤妃的父亲当初高中榜眼,在翰林院行走,学问上文采斐然,处事也颇有章法。
  “后来宋老太爷病故,他守孝,过了孝期,又被太皇太后、宋老夫人找辙拘在了家里,之后多年,只能打理些庶务。
  “这也罢了,好不容易抚养成人的掌上明珠,又被送进东宫,在太皇太后眼皮子底下过活,心里得是个什么滋味?贤妃又岂能不意难平?”
  “这是什么缘故?”阿蛮睁大眼睛,“贤妃生父是庶出?”
  阿妩点了点头。
  裴行昭道:“宋老夫人跟裴老夫人应该很聊得来。”顿了顿,又道,“宋阁老想上位,先把耽误的人才交出来再说。你们记得提醒我,得空了让皇帝敲打他一番。”
  二人称是。
  .
  周身疼得撕心裂肺的罗大老爷醒来时,对上的是哭得双眼通红的罗大太太,费了些时间才弄清楚,自己竟已身在诏狱。
  诏狱是什么所在?
  饶是骨头最硬的英雄汉,出去时都得褪一层皮,没个一半年是恢复不过来的。以他这身板儿,这里的锦衣卫捎带着对他动动手,他都撑不了多久。
  罗大太太说了裴行昭的意思。
  罗大老爷痛定思痛,再无二话,挣扎着爬到备有笔墨纸砚的桌前,酝酿措辞,准备书写口供。要提笔时,发现妻子站在一边,还有犹豫之色,他不由恼怒,“杵着做什么?不是要你也写么?”
  “是,是要我也写。”罗大太太微声道,“只是,怎么个写法?写哪些事?”
  “写哪些事?”罗大老爷恨不得甩她一耳刮子,“还有你挑挑拣拣的余地?你是不是瞧着我死的慢?嫌你自个儿死的慢?”
  “你别急,”罗大太太仍旧微声道,“我是要问你,那位的事也要写么?要是写了,落得个两头一起惩戒我们可怎么办?那位可不是我们的亲戚,万一听到风声,派人来这儿把我们灭口也未可知。”
  罗大老爷满腔火气,却也不得不压低了声音,“黛薇、红柳、付云桥都说出来了,宫里那位怕是早就把我们查的底儿掉了,再有所保留,便是掩耳盗铃,只让她觉得可笑亦可憎!把我们关到诏狱是什么用意,你还不明白?她不在乎是不是亲戚,不在乎因为亲戚的事儿颜面受损。你是猪脑子不成!?”
  罗大太太顾不上被他责骂的恼火,只说重点:“我犯嘀咕的是那位,那位就是好开罪的?介入官场至今,足足十多年了。”
  “那位在别院被三亲六故磨烦得狼狈不堪,产业的大头都被抄没了,能不能回到朝堂都不好说。”罗大老爷用尽所有的忍耐,克制着不发作,“我们赶紧知道什么说什么,也算是对宫里那位将功补过了,女儿外孙女听到消息,一定会为我们求情,好歹能活。”
  他到此刻,并不知道他的儿女已经服下送命的药,也做梦都想不到,正是他的女儿最先把罗家抖落出来的。
  罗大太太想想夫君被责打时那个恐怖的情形,再看看他此刻的遍体鳞伤,也就没了那一分疑虑,在他对面坐下,到底是忍不住嘀咕:“你怕了那位多年,局势一下子逆转,我怎么转得过弯儿来?宫里那位这样行事,谁知道皇上朝臣会不会不满,就此难为她?这说到底,女子摄政,到底有多少人是心甘情愿接受的?前几日是那位受挫,今日保不齐就是她。”
  到这会儿还说这些废话,罗大老爷只恨,裴行昭责打的为什么不是她,“你要是再犯蠢,就给我找狱卒,换到别的牢房去,省得我气急了先把你宰了!”
  罗大太太彻底消停了,再不敢吭声。
  翌日上午,罗氏夫妇的亲笔供词送到了裴行昭面前。
  裴行昭扔给阿妩,“你瞧瞧,拣重要的说给我听。”
  阿妩称是,凝神看完两份证供,见内容大同小异,只是罗大太太等于是把大白话写到纸上,便多用了些纸张。
  总结归纳之后,她禀道:“黛薇、红柳是他们当初从小丫鬟里挑选出来的,放在别院,请了专人教礼仪才艺,本是想寻机送到裴府,断了长房子嗣。
  “付云桥筹谋除掉陆、杨二位之际,没有适合的女子,命罗家物色,他们便将黛薇、红柳派上了用场,各许了她们黄金三千两。
  “两女子后来不是自尽,是被用了迷药挂到绳索上的,为的是杜绝后患,斩草除根。
  “裴行浩想尚公主、娶陆氏女以及设局算计您,是他们通过静一怂恿;
  “这些事,裴荣与两个儿子都知情,罗家不宽裕,裴荣先后接济过他们几千两银子。
  “罗大老爷比付云桥年长,年轻时不曾共事却屡次碰面,印象很深,重遇当即便记起来了。
  “裴行浩之所以会被轻易怂恿,也是付云桥与之相见长谈之后,才相信走捷径只要成功一次便能飞黄腾达——付云桥口才了得。
  “罗家为长公主效力五年左右,但职权有限,只是帮她摸五城兵马司各首脑的底细、经办的差事。”
  “付云桥是四年前露面,在京城遮人耳目地盘桓了两年多,便如当年一样失去踪迹,长公主回京这一阵,不曾吩咐罗家什么事,他们留心打探,也没发现付云桥的踪迹。”
  裴行昭听完,思忖一阵,问:“长公主那边,没有异象?”
  阿妩知道她所指何事,回道:“一直盯着,没发现生面孔进门。长公主传出去很多信函,这方面她做足了工夫,我们要是拦截便会被察觉。”
  “不用拦,只管由着她招揽旧部、人才到身边。”裴行昭用下巴点了点供词,“拿去养心殿,请皇上过目,告诉他,我的意思是,请皇上落力核实,秉公处理。”
  皇帝收下两份供词,斟酌了半晌,命冯琛来回话:“皇上瞧了,大为光火,相信若非属实,谁也不会揽那些事上身。皇上自然是由衷愿意秉承太后心意,秉公办理,只是,律法之外是人情,罗家到底是您母族的姻亲,便想问太后娘娘,是否能开恩,从轻处置?”
  律法之外是人情?去他爹的吧。裴行昭腹诽着,淡声道:“哀家说了,请皇上秉公办理。正因罗家是裴家姻亲,触犯刑法才不可宽恕,不罪加一等已是天恩浩荡。”
  冯琛本就是替皇帝来讨个准话,闻言便有数了,行礼回了养心殿。
  皇帝这才着手核实供词,命刑部抽出人手与锦衣卫一起讯问罗氏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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