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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处是他专门用来玩乐的偏院,平日里多的是伺候的人,此时却静悄悄的,在能熬油的日头下,地面白得诡异。
  王公子正想再喊,忽地眼前飞过一片衣角。
  他闻着了点勾人的香味。
  不是寻常男子那种肮脏的汗味,而是一种若有若无的诱人的汗香。
  他一下就被勾得欲火焚身,也顾不得去想安静得不对劲,见那近在咫尺的衣角,伸手就去抓。
  谁知这一抓又空了,他竟是下盘不稳,莫名其妙猛冲直下,五官撞在地上,一时血浆送裂,满脸是血。
  这一下极重,连脑门都豁开了。
  血哗啦直流,王公子这才意识到不对,某种濒死的危险死死攫住了他心神。
  他怀疑自己大白天撞见鬼了,做的亏心事多了,他不由瑟瑟发抖起来,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是无论他如何手脚并用,愣是起不来。
  更可怕的是,他背上陡地一沉,再一次被生生摁进地面。
  坚硬的地砖生生把他的脸磨平了,口鼻被填平,又被血糊住,呼吸被强行按没了,他剧烈地挣扎着,浑身青筋都绷起来了,像是被鬼怪啃食一般,惨烈地怪扭着,半晌后,不动弹了。
  -
  卫持风知道小主子一肚子的气憋了大半天,没碍眼地替主子动手。
  他坐在屋檐上只等了一会儿,便见燕熙一尘不染地从屋里出来。
  真是干净啊。
  连个血点都没有。
  屋子里的血腥味钻出来。
  卫持风跳下屋檐,跟在燕熙身后,闻着燕熙带出来的血腥味在阳光下一晒,便散开了。
  他家小主子真是个神仙人物。
  第79章 执笔之神
  京军之外, 大靖的地方军为卫所军。
  所谓卫所军,便是卫兵和边兵。
  大靖各郡均设“卫”, 统筹全郡兵马;各县设“所”, 统筹全县兵马。
  西境因常年战事,卫所密集。
  燕熙与卫持风从王员外府出来,便沿着边境线, 挨个探访卫所。
  今日最后一程是西三卫。
  西三卫位于平川郡与岳西郡交界处,乃是要塞中的要塞。
  一轮圆月升上夜空, 揽月破云停在西三卫外。
  燕熙看西三卫稀稀落落的灯光,面色彻底冷了下来。
  卫持风跳下马, 请示道:“主子,西三卫的指挥使是魏泰,锦衣卫有他的档记,他是一路从小兵升上来的, 一直在西三卫,是西境少数几个没有氏家背景的武官。”
  燕熙也下马, 把缰绳丢给卫持风说:“西三卫地处要塞, 直接护卫西境与漠狄的互市, 是战事最频繁的营地,近年来虽没有大战,但大小摩擦不断。战士们出生入死, 是以官宦子弟皆不往这里送, 这里反倒能出个寒门主将, 算是西境军户逃役最少的卫了。”
  卫持风陪着瞧了一天, 知道小主子这一天被气得不轻, 他数了数挂在营门前敷衍的风灯, 明灭正好各半, 心道:“希望这魏泰不要再叫小主子失望了。”
  -
  西三卫主帐里。
  魏泰在灯下皱着眉瞧着账目和军报。
  他身旁坐着的同知严瑜担忧地建议:“要不明儿去找总督?”
  魏泰惆怅地说:“心存,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最不擅那些阿谀奉承,我听说总督大人是倖臣……”
  “指挥使!”严瑜少有地打断了上峰的话,正色道,“你糊涂啊!倖臣,这个词说出去,丢的是谁的脸面?除了误了总督大人的名声,也是在给陛下抹黑。今上从登基到如今整肃朝堂、洗清四姓,何等艰难?你想想陛下二十余年卧薪尝胆达到的局面,会轻易断送在一个绣花枕头的倖臣的手上么?”
  魏泰在战场上勇猛无双,但于谋略上差强人意。
  但这人强就强在有自知之明,又幸运地遇着个合拍的副职。这些年他艰难地维持着西三卫,因有严瑜时时提醒,竟也没犯什么大错,好几次危机都被他闯过来了。
  当下魏泰心中一惊,直叹好险,忙问:“心存,那若是见了总督大人,该怎么说?”
  “照实说,把军户的困难、粮饷的困难,还有我们判断漠狄今秋会大举来袭之事,一字不差的报与总督。”严瑜手停在账本上,沉着地说,“我听说总督连夜赶路入境,今日到了总督府,竟是谁也没见,想来心中是有些想法的。明儿咱们去了,只要总督肯见我们,便是对西三卫的情形有些判断。京官最是熟谙官场,能在那波谲云诡的是非场上平步青云之人,绝非池中之物。指挥使,西境这么多年才等来一个不姓‘姜’的总督,咱们无论如何也该为西三卫搏一把。”
  魏泰听得心中叹服,正襟危坐地点头。
  就在此时,传令官来报:“有两个商绅求见,说来义送粮食。”
  “多少年没有商绅来白送粮食了?”魏泰于军事上很有主意,“眼下漠狄盯我们极紧,细作防不胜防。军营重地,不知根知底的人来,一概不见,请人走罢。”
  严瑜若有所思地问:“太奇怪了,若是细作,绝不会顶着商人的名义来,也不会挑夜里防备警惕之时来,他们可还有说什么?”
  传令官说:“对了,说是他们商号叫什么……‘海晏’。”
  魏泰觉得这名字从哪听过。
  严瑜脑子转得飞快,嚯地一下站起来:“海晏?”
  传令官不明就里地点头。
  严瑜激动地对魏泰说:“指挥使,快把人请进来!”
  魏泰听得云里雾里,问:“心存,海晏什么来头,叫你这般重视?”
  严瑜附耳道:“北原那十门神机大炮,就是从海晏买的!这个商号神秘很得,知道的人极少,我与宋星河有些交情,听他说过一次,敢打着这个旗号的,绝对不是骗子。”
  魏泰听到神机大炮里眼里就放光了,一骨脑儿全在想大炮,后面的内容他其实也听不太清了,只快声命人去请。
  -
  卫持风一路观察着西三卫,见军容齐整,岗哨严密,他之前提着的心稍放下些,跟在燕熙身旁,小声说:“还是主子厉害,早料到在西三卫不像之前去的卫所那般说送粮就能轻易给进。主子是如何断定,他们知道‘海晏’的存在的?”
  燕熙由传令官引着路,见营地里面井井有条,与营门那萧索的风灯有着天壤之别,不由面色放缓,语气也好了些:“我听说西三卫与北原关系挺好,这里有个同知叫严瑜的,与宋星河有些交情。都是在刀口上护边的人,只要见过神机火器绝对会动心,海晏号的名头,必定早被他们记住了。”
  守卫拉开帐门,卫持风体贴地替燕熙把帐门拉得高些,燕熙不必欠身进去了,卫持风赶着先说:“我家公子今日凑巧到此,叨扰指挥使和同知大人了。”
  魏泰坐在书案后面,他一贯最瞧不上那些人盘剥乡里田地的商绅,他见来人站着说话,竟是没有行礼,这是严重的逾礼了,于是面色便不太好看。
  严瑜自来人进来,便一直打量着。
  他见卫持风气宇轩昂,行动间自有威势,却对着一个小公子极为细致,于是不由细瞧向前头这位自称是海晏号西北大掌柜的人了。
  两人进来时,因着卫持风身形高大又一直在引路说话,不免被吸去了目光,待严瑜瞧到燕熙时,便倏地怔住了。
  这……模样也太出众了。
  长这模样,又是这时点到了西境,瞧着年纪也不大……严瑜没敢直接往那个可能性上猜,但他敏锐的心思已经提醒他绝不能怠慢来人,他热络地起身,走过去将人迎过来,还唤人看茶。
  魏泰愣愣地瞧着严瑜瞬间变殷勤的举动,瞧见严瑜对他眨眼,他想着听严瑜总错不了,于是勉为其难地招呼道:“坐。”
  燕熙也在打量对方。
  他先扫视四周,见帐中朴素得很,连指挥使的主座也都是普通木头打制的。
  再瞧两个主官,两人在夜里都穿着轻甲,魏泰是典型的武将模样,不像是心细的;严瑜则举手投足间有些儒生模样,年纪三十多的样子,两边细细的眼尾纹瞧着挺和气,看人时打量的目光很得体,不让人觉得难受。
  却是个眼光毒的人。
  燕熙领着卫持风坐下,他从容地接过侍卫递来的茶,尝了一口,是街边最次等的糙茶。这种茶又苦又涩,却叫燕熙心中舒坦了些,他开门见山地说:“不才此行来,是感佩于西三卫为国戍边,特来送粮食一万石。”
  “多少?”魏泰最不会与人周旋,正装模作样端起粗瓷茶杯,听到这个数字一下把茶水打翻了,心中想的是一万石粮食够西三卫两万兵马吃一个多月了,面上则是激动地瞪圆了眼,想要粮的冲动是一丝一毫都掩不住了。
  -
  宋北溟从北原往岳西一路疾行,路上调查西境军防守备之事,耽搁了些时辰。
  到这时辰才到岳西与平川边界,他咬咬牙,还是先去了西三卫。
  都越从靖都里出抽身回来,此行跟着宋北溟,他给门岗递了北原的帖子。
  紫鸢安排妥了靖都之事,随后也跟来了北原。她是宋北溟的暗卫头领,因有着女子的身份,柔弱的外表是天然的掩护,并不需要像普通暗卫那样潜行,能以侍女的身份光明正大地随侍在侧。
  她瞧着那点了一半的风灯莞尔道:“若不是知道魏指挥使是节省,瞧着这寒碜的营门,还以为西三卫守备空虚,连灯都顾不上点齐呢。”
  宋北溟的目光从那风灯上收回来:“我从前听二哥说过多次西三卫生存艰难,不想竟是穷到连灯都点不起了。”
  -
  主帐里,燕熙正问:“为何西三卫如此缺粮?”
  魏泰一上来就说自己是个粗人,便都由严瑜说话。
  严瑜对燕熙有问必答,客气地说:“旁人都道,西三卫守着互市,不可能缺银子。可互市的商税原来是由总督府收支的,我们根本一文钱都不敢碰。而这附近因时有摩擦,互市时开时停,边民很少,地也不肥,产出便少。军户虽有几千户,但因着一年有大半年都是战时状态,军户们身在军营,便顾不上种地,累的都是家里的老弱妇嬬,日子难过啊。”
  燕熙注目听着,接道:“边关要塞的将士,除了本地军户作为‘主兵’,还有内地每年战时来助的‘客兵’,如此也人手不够么?”
  严瑜看这小公子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贵气,又见这小公子听得仔细,他心中某个猜测不断成形,不由抓住时机,往深了说:“暂且说,若真有‘客兵’来,‘客兵’服役期只限漠狄来犯最可能的秋冬季,而秋冬季农忙时已过了,他们来并不能腾出军户的时间。事实上,根本就没有‘客兵’来过,内地的日子好,内地的兵都不爱往边关来,‘客兵’可以缴纳银两雇人代替。可我们既没见着银两,也没见着来替之人。”
  燕熙的目光落手边的糙茶上,一时苦味上涌。这西三卫之境遇,比之最次等的糙茶尚且不如。
  他身为西境总督,今日所见,满目疮痍;今日所遇,阳奉阴违。临到夜里,终于见着难得没有同流合污的,可西三卫却是独木难支,为着几斗米,从将到兵,都在为难。
  燕熙第一次体会到了“父母官”的滋味。
  西境几百万边民和将士的柴米油盐和安生立命,揪得他心头抽痛。
  西三卫主帐里舍不得用蜡烛而改用油灯,燕熙在这呛人的昏暗里,陷入沉思。
  某根隐隐中的线索渐渐浮了出来。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刀刀在诏狱里疯喊的话:
  “无人为我遮风雨,无人为我留夜灯,无人为我守疆土,无人为我安立命。”
  这字字句句震颤着燕熙的心脏。
  燕熙遽然惊出一身冷汗,他穿来此书五年,直到在这一天的奔波与失望中,才猝然发觉——这就是原著作者说的“本文有逻辑”。
  喜剧的本质是悲剧,《太子秘史》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一切的甜宠不过是海市蜃楼和镜花水月。
  当所有的花言巧语变成刀光剑影,温情退去,虚伪被真实冲散,这本书赤裸裸地露出了底层的森森白骨。
  燕熙感到有一股恐怖的力量,在按着他,要他跪地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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