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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谭的兵马来得很快。
  他几乎没有完整地打扫战场,刚将陈登的头颅送回来后,紧接着就开始了攻城。
  小沛兵力尚有万人,守城是能守的,但城墙不够高,也不够厚,当精通攻城的冀州军开始全面进攻时,他们立刻陷入了苦战之中。
  到处都是土包和云梯,到处都有正向城墙上攀爬的冀州人,城上一波接一波的箭雨倾泻下去,士兵如雨点一般也跟着摔在地上,龇牙咧嘴,惨叫连连,再在督战官的催促下,咬牙拔掉身上的箭矢,跌跌撞撞地重新向城墙而去。
  城中到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血迹,其中有人想偷开城门,又被押上了城墙,全家老幼一个个排队砍了头颅,将尸首一起扔下去,又有人在城里放火打劫,也被押上了城墙,没有了声响。
  平民百姓都被动员起来,作为军队的民夫和预备役,男人要轮班上城墙,给士兵休息时间,女人要承担起劳役工作,烧水担柴,以及将许多繁重的物资运上去。
  整个下邳只有吕布这里诡异的宁静。
  无论谁都不曾来,没有征募,没有劳役,甚至连个盗贼都不敢打从这坊门前经过。
  吕布穿着甲,在廊下坐了两天,雪花落在眉毛上,他抖也不抖。
  到第三天上,喊杀声忽然大了起来,有人嚷嚷着城破了,还有人哭喊着冀州人已经从城墙上翻过来了,吕布就坐不住了。
  “我去看一看,”他隔着门对严夫人说,“我去去就来。”
  严氏在内室,与几个老兵的媳妇坐在一起,也在做针线,听了这话头也不抬,像是压根听也没听见。
  但吕布讲完之后却觉得心里安定了很多,他又吩咐了几个亲兵守住这里,然后便牵出马,提起马槊,带着一队士兵出了坊门。
  天阴沉沉的,四面又都是火光,分辨不出时间。
  往袁谭主攻的西城门方向走了几步,便看到路两侧的房屋多有毁损,其中满是血迹,一看就知道是被袁谭的投石机砸的。
  有人被压在房梁下,有人脸朝下趴在路边,还有人仰面朝天地看着他,男女老少都有。
  吕布继续往前走,直到他来到城墙下往上望,恰巧看见走下来的陆白。
  那个娇艳又洁白的美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颇显疲惫的武将,她头上绑了块细布,但血没怎么止住,浸湿了布后继续冉冉向下流,脏了额头与面颊,被她胡乱抹了几下,就显得更骇人了。
  但她就是这样一步步走下台阶,笑着迎向他的。
  “冀州人的土山堆到城墙一样高了,”她说,“但不要紧,我们已经将他们打退了。”
  吕布喉咙里噎着什么,不上不下的,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你这样只能守住一时。”
  “一时也好,我大父虽身败名裂,却也为大汉守了一生的疆土,”她说,“现在换我来守,也没什么不同。”
  她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吕布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城下叙话的时间是很短暂的,又有人在城墙上嚷嚷什么,陆白的脸色变了,向他行了一礼便要上城墙时,忽然被他拦住了。
  “你这样,只能守一时。”吕布重复道。
  陆白的眼神变得严厉,但她没有说话,仍然在看着他。
  “将城门打开,”他说道,“我尚有驽马百匹,足为选锋。”
  当小沛的城门打开时,那些踩在土山上向下望的冀州人陷入了短暂的迷惑中,他们不明白守军为什么要开城门,毕竟无论张超还是臧霸,都不是临阵杀敌的勇将。
  但当城门缓缓而开,有战马冲出来时,连大纛下的袁谭都忽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而站在城墙上,遥遥向下望的陆白终于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她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地劝吕布离开呢?
  ……她又哪里是为了那个“大汉”而战呢?
  他透过她,似乎看到了一个一心一意,执著于父祖名声,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天真又善良的小姑娘。
  他被这样美丽的幻影所打动,重新将天下无双的勇将名头捡起,为这座从来不属于他的城池而浴血拼杀。
  但这没什么不好,无论是对这座城池而言,还是对吕布自己而言。
  他骑在赤兔马上,领着几十骑一路冲杀,顷刻间杀出了一条血路,直至中军大纛。
  城上守军士气大振,战鼓与欢呼声震天,立刻有冀州人惊慌失措地被砍翻在地,后面的又一时不能补上空位,箭雨袭来,死伤无数。
  小沛的攻城战就这样因为一个人而调转了形势,变得胶着。
  但这一切于下邳陈氏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陈珪这些日子里,身体似乎好转了许多,可以经常起身读读书,偶尔也会听一听子侄们对朝廷一些小小风波的转述。
  这位老人只听,并不说什么,他的心思似乎已经不在这些事上了,只一心一意地等待什么。
  他等来了一个雪天。
  天空中飘着雪花,洋洋洒洒地落在庭院里,有些落在廊下的,被屋里的热气一烘,变成了湿润的水珠,泛着湿润的光。
  小孙子跑进来了。
  他拎着一条鱼——现下湖泊河流渐渐结冰,想得一条鱼是很不容易的,因此这个少年欣喜地嚷嚷着什么,又将那条鱼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请他看一看。
  ——这样一条鲜鱼,做了鱼脍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岂不知你父因贪吃病了一场,至今还为时人所笑哪!
  他板着脸说出这句话后,又觉得有些太严厉……要不,还是让小郎吃几片吧?
  就吃几片?
  当小沛的使者带着那个木匣敲开陈家的大门时,谁也顾不上那尾鱼儿了,他们慌慌张张地跑去正室,想要告知老人这个不幸的消息,并且在慌乱中想好了几句安慰的话语。
  但他们谁也没有将那些话讲出来。
  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靠在凭几上,似乎在等鱼脍的时候打了个盹,睡着了。
  第550章
  小沛每一天都在攻城与反攻中拉扯厮杀时,陆悬鱼所领兵马终于同刘备汇合了。
  她已经彻底击垮袁绍的西路军,溃兵甚至成了冀州境内四处劫掠的盗匪,进一步蚕食着袁绍那深厚的家底。
  以各人承担的任务而论,她已经做完她应当做的,现在该看主公的了。
  ……主公摆烂了。
  ……特别坦率地摆烂了。
  当她来到睢阳城外数十里处,刘备屯兵的这座小城时,主公正站在风中等她。
  还有他身后那一串儿的人,都在跟着等她。
  即使陆悬鱼再怎么后知后觉,也赶紧跳下马,小跑过来了。
  主公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刚想说句话时,她小声先问了一句。
  “主公,你是打输了吧?”
  主公脸上的微笑裂开了。
  身后的谋士们咳嗽着将头偏移开,纷纷不去看这君臣俩。
  于是陆悬鱼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
  “差不多吧,”刘备倒是很豁达,“袁绍的确不好打啊。”
  她认认真真点头,赶紧安慰了一句,“没事的,现在我来了,我给主公报仇就是!”
  主公挑挑眉,哈哈大笑起来。
  “有辞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刘备身后那些颗脑袋又转回来了,一个个又露出了喜气洋洋的脸。
  大家先是凑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期间她还曾经将小豆丁曹植拎出来给刘备看看。
  曹植已经镇定下来,不怎么爱哭了,大概也知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刘备也不好意思砍了他的头,还是礼数很周到地冲刘备行了礼。
  ……但曹植脸上还是有一点迷惑的,刘备也是,似乎都不太明白为什么她要特意给这么个小娃子领出来。
  “这个,”她很严肃地介绍,“是曹植啊!”
  刘备摸摸胡子,“嗯,他的父亲虽是我的宿敌,但也确实是一位豪杰,而今既然在你帐下,跟着你也能学些骑射的本事,不算辜负了他父亲的嘱托。”
  “我不是说他的父亲,”陆悬鱼赶紧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曹植呢!写首诗来给大家看看?”
  她看看小豆丁,小豆丁看看她,直到有人打圆场,给泫然欲泣的小豆丁领下去吃饭,也没人能理解她那个“你这么会写诗能不能当场写几首,让我们都跟着出出名沾沾光”的心路旅程。
  虽然有点尴尬,不过大家都已经对小陆将军偶尔的奇怪举动习以为常了。
  ……连司马懿都是一脸淡定。
  继续喝酒。
  酒是不多的,即使是刘备在中军帐里举办的酒席,每个人也只有那么一壶,喝个意思罢了。
  但这些高层将领喝到的好歹还是醇酒,士兵们就惨多了,他们眼巴巴盼望着盼望着,等来的却不是酒,而是掺了酒的水。煮开了,闻着也有一股酒香味,引得他们围在锅边疯狂抽动鼻子,喝一口,立刻就呸呸呸起来。
  呸完了继续喝,谁也舍不得少喝一口。
  酒变成了奢侈品,理由也很简单。
  “粮草不足,主公已将酒禁了,青徐豫扬,四州皆不可私制酒,酿者有刑。”
  孙乾先生这样同她讲起时,简雍忽然就是一乐。
  “宪和先生笑什么呢?”
  刘备忽然将脸一板,看向简雍,于是小圆脸先生又将笑脸收回去了,留下陆悬鱼满脸迷茫。
  “总而言之,这场战争,真的是太久了。”
  她举着筷子,嚼着一块儿没被劁过,因此味道很不能细想的猪肉,下意识点点头时,刘备又说话了。
  “我在城南已筑一土坛,辞玉要不要去看看?”
  四面的目光都看过来了。
  有人惊讶,有人担心,有人的目光里似乎带着嫉妒,有人眼里则是火辣辣的羡慕。
  唯独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以前是接管过关二爷的兵权的,当时他们连续打了孙策袁术曹仁于禁,兵卒疲惫已极,单论谁的兵马都做不到单独面对曹操,因此合二为一,由她领兵攻破了曹操的大军,解了下邳之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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