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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出了大家怀疑眼神的纨绔子弟连连摆手:“别误会,我也是偶然从陈二嘴里知道的。大家也该听说过, 上回他们几兄弟变卖完了家里的古玩书画, 手头又宽裕起来, 出手也大方了。我去红袖楼给悦悦姑娘捧场时, 碰见那家伙就随口聊了几句, 他喝得醉醺醺的,什么话都往外说……”
  “……听他突然说起武陵巷的书肆时,我原以为这是他们家不曾被卖出去的店铺,当时着实吃了一惊。谁不知道这几兄弟早就把该卖的家产都卖了,在赌桌上挥霍一空?”
  说到这里, 他讥讽一笑,十分不屑。
  “当年那位左都御史陈大人是何等人物,便是我们这些小字辈也听说过。想不到儿孙后辈竟然如此不争气!”
  哪怕他们这些纨绔子弟都知道,把家业扔在赌桌上,那就等于扔进了无底洞里。
  “左都御史”这个关键词让徐明珪深感熟悉,他喝了两口酒,猛然回想起在哪里听过这个词——之前自家大哥不是才说过,他从前左督御史陈大人的儿子手上买了一批书画古玩吗?
  这一切竟是在这里对上了。
  原本对什么书肆不感兴趣的徐明珪顿时来了兴趣,他主动问:“所以那间书肆背后是陈家?”
  “根本不是那回事!”见他感兴趣,说话的人忍不住卖了个关子,这才说,“具体内情我也不甚清楚,我听陈二说,那书肆背后的主人颇为神秘,来历好似也不一般。”
  “就这?就凭他空口白牙一句话?”
  “我看陈二不像说假话,当时他喝的可不少,醉了便骂,话里话外骂白眼狼、没良心,涉及闺中女子,言辞不堪,怨气极深。我一时好奇,便忍不住套了他的话,这才知道他骂的是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陈九娘!”
  这三个字一出,酒桌上都安静了片刻。原本没什么兴趣的纨绔子弟都纷纷来了兴趣。
  “你说的是当年冠绝上京的陈九娘?听说她容貌倾城、画艺无双,当年求亲者如过江之鲫,是贵女中第一流的人物,若不是后来陈家出了事,便是皇子都配得……也不知是真是假。”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口。
  “——她不是在陈大人去世后便病重不治了吗?这都二十年过去了,陈家几兄弟自己败了家业,竟然怨怪一位早夭的弱女子,好不讲道理!”
  “唉,这等美人竟然一病去世,可叹当时我还未出生,一面都不得见,便要抱憾终身了。”
  “当今皇后的嫡亲弟弟,书画双绝的俞六郎,不就是对她一片痴心?陈九娘去世后,俞六郎竟然跑出家门,上山当了道士,俞家找了二十年都没找到人……我听人说起时,险些以为是编的话本故事呢。真想知道,那是怎样一位绝色啊。”
  “难道是因为俞六郎出家的事,被俞家迁怒,陈二才口出怨言,如此刻薄一位逝者?”
  说到美人这等话题,纨绔子弟们简直滔滔不绝。一通揣测后,率先引出话题的人总算揭了谜底:“这下你们可想错了,陈二破口大骂时悄悄同我说,那位陈九娘根本没有死!”
  “——他说,他妹妹是同情郎私奔了。”
  “什么?”众人顿时大吃一惊。
  这人便将他从醉鬼口中套出的话说出来。
  当年陈家因何败落,上京无人不知。
  二十年前,正是太子与诸王争斗最激烈之时,以正直闻名的左都御史陈大人自然是全力支持正统,站在东宫太子那一边的人。
  而夺嫡之争,向来残酷。总有前赴后继者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被牺牲,被舍弃。
  这位左都御史便是被牺牲的一枚棋子。
  他卷入了一桩贪污大案,所有证据一环扣一环,三分真七分假,偏偏他自身确实并非完全清白,哪怕他相较大多数官员已算清廉——官场之上,谁能不沾半点污浊?那恐怕早混不下去了。
  但他一向清名在身,往日里给皇帝的印象就是人品正直、刚正不阿,换句话说,他一路高升最主要不是靠能力,而是靠品德、名声。当这样一个人被扣上了贪污的罪名,就再也没有了前途,往日里留给的好印象也就全都变成了欺世盗名。
  就好像一个诚实的人,一辈子可能只说了一次谎,偏偏被人发现,那么过去说过的所有实话,也统统会被人怀疑是谎言。
  先帝被贵妃的枕边风一吹,对他印象大坏,一罢到底,三代不得为官。要不是太子极力陈情,整个陈家都要抄家流放。
  陈大人去后,陈九娘这位曾经可望不可及的官家贵女,便如明珠蒙尘,不知多少人想打她主意。
  陈家几兄弟非但不讲兄妹之情,反而将妹妹当做手中唯一的筹码,摆出待价而沽的姿态,最终果然吸引到了出价最高的买家,也就是俞六郎。
  那时,宫中刚刚下旨为太子选妃,选中了俞家。能和太子妃成为亲家,陈家人简直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就同意了俞家的提亲。
  然后,世人所共知的便是,亲事才定下没几天,陈九娘便病了,不久便病重去世。
  直到二十年后,一位纨绔子弟偶然从陈二的醉话中得知,当年的陈九娘并非病重,而是在家中突然失踪,才揭开了背后的真相——
  陈九娘失踪后,陈家人将她身边的侍女统统审了一遍,这才得知,早在陈家还未败落时,陈九娘就有了心上人。但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历,侍女们也一无所知,只知道从前陈九娘常去书肆中与对方幽会。陈家人根据侍女提供的线索暗中调查许久,既没查出情郎的身份,也没找到失踪的陈九娘,怕得罪俞家,他们只能谎称人病重而亡。
  至于武陵巷的书肆,这个据说是陈九娘与情人幽会的地点,在陈家人眼中便是祸乱之源。当年他们曾试图威胁书肆老板,问出与陈九娘幽会之人的身份,老板表示不清楚,陈家人还想对书肆出手,结果被收拾了一顿,甚至连收拾他们的是谁都查不出来,顿时一个个都安静如鸡。
  若不是陈二醉酒被套话,此事至今也无人知晓。
  听完这一番前情,在座的纨绔子弟全都恍然大悟:“这么说,若是当初陈九娘不曾失踪,而是嫁给了俞六郎,如今陈家岂不是攀上了当家国舅?哈,难怪陈二如此气急败坏!”
  “墨斋——”
  站在书肆门口,苏赢好奇地念出牌匾上的两个字,手中把玩着那枚翡翠色的玉佩。
  “……陈家人眼中的祸乱之源,对陈九娘来说,却是甜蜜回忆与定情之地吧?”
  飘在他旁边的兰心回忆道:“当初小姐初次出府,就是在这间书肆遇上了王公子,两人一见如故,互为知己。后来每个月月初,他们都会相约在书肆见面……小姐失踪后,我们被陈家人逼迫,也来书肆找过人,却再也不曾见过那位王公子,按照他给的名字来历去查,却查无此人,陈家人一气之下,便给小姐报了病重,还要将我们这些服侍过小姐的婢女通通打死,我也是侥幸用全副身家买通了动手的人,才能活下来。”
  ——兰心口中的小姐,当然就是陈九娘,而这位左都御史之女,也是李三郎的养母。
  “……陈家人以为我死了,我也不敢随便冒头,直到三年多过去,我意外遇上小姐,才知道当年果然是王公子带走了她。”
  ——那时跟在陈九娘身边的却不再是王公子,而是陌生的李郎中。不知这几年发生了什么,陈九娘不仅换了身份,不再姓陈,还与李郎中以夫妻相称。认出曾经的贴身婢女后,心有愧疚的陈九娘将人留在了身边,李郎中出面为其办了新的户籍,改名为兰心。当时她怀有身孕,不便颠簸,他们便暂时住在上京城外一处庄子里养胎。
  谁也没能料到,几个月后,陈九娘临盆之际,魏国公世子夫人竟阴差阳错来到了他们家。
  当时陈九娘刚刚生下儿子不足半个时辰,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们三个人。眼看魏国公夫人突然早产,看着身边皱巴巴的儿子,想到他注定陪自己颠沛流离,她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或许是天命注定,让这个孩子不用跟着她这个不负责任的娘吃苦。
  于是,她在母爱的驱使下做了一件错事。
  ——隐瞒儿子已经诞生的事实,假装自己受魏国公夫人影响后一步发动,将孩子调包。
  “当年一念之差做了错事,小姐始终耿耿于怀,没几年就郁郁而终。临终前,她想到从未见过的亲生儿子,便将这枚玉佩给我,让我代替未来的小主人保管,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动。一辈子都用不上最好,但若是小主人身世败露,处境堪忧,便带着玉佩去墨斋……”
  说到这里,兰心有些心虚,毕竟她口中的小主人指的是徐明瑾,这是替徐明瑾准备好的一条退路,出自拳拳慈母之心,偏偏却不曾考虑过李三郎的心情。而对于已经反水的兰心来说,这都不再是需要隐瞒的秘密了。
  “小姐告诉我,这墨斋,早在二十年前定情时,就被王公子买下送给了她。”
  她悄悄观察苏赢的表情。
  却没从他脸上看出愤怒或失望,反而饶有兴趣的样子。她听见少年兴致勃勃地开口:
  “……这么说,现在这里是我的地盘了?”
  “——那就好办了。”
  他径直走入古朴的书肆,在掌柜的招呼声中,少年刷地亮出了手中那枚玉佩:“我不买书……”
  “——我是来接手这间书肆的。”
  众目睽睽之下,掌柜的目光落到那枚玉佩上,眼中泛起惊涛骇浪。他用目光细细描绘了一遍,看了又看,脸色终于变了。
  “公子还请里边来。”他向突如其来的少年发出邀请,进了里间,终于忍不住问,“敢问公子这枚玉佩……是从何处得来?”
  第54章 无冕之王20
  “怎么得来的?自然是父母遗物啊。”
  书肆里间, 苏赢随口扔出一记惊雷。
  掌柜的脸色都控制不住变了一变。
  如果只是意外得来的玉佩,不可能知道和墨斋有关系,跑来接收书肆。据他所知, 这书肆可是他家主子送给那位姑娘的。
  哪怕后来那位姑娘狠心抛下一切一走了之, 他家主子大发雷霆,将这间被抛下的书肆随手丢给了他们, 这些年也不管不问,好像完全忘记了这里……但谁知道主子心里究竟怎么想呢?
  主子不说,他们做属下的可不能不识趣。
  是以, 这些年来,掌柜时时留心,就想着万一那位姑娘什么时候回来,第一时间上报主子。无论是旧情复燃还是施加报复, 那都不关他的事了。
  而这枚玉佩一出现, 他便认出来了。一时欣喜如狂, 暗道这些年来不是白等。
  可现在听苏赢一说, 掌柜瞬间寒毛直竖,心中的欣喜立时化为无来由的恐惧和忐忑:父母遗物?不会吧, 不会吧,不会真是他想的那样吧?那位姑娘和主子有过一段之后,竟然还敢同其他男人成亲生子, 死后还让儿子带着遗物上门挑衅, 这是何等的胆大包天, 何等的不怕死啊!
  不,那位姑娘应当不至于提及当年往事,多半是这年轻人得到父母遗物之后,也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残缺的错误讯息, 以为这书肆是他们家的产业,便轻率地前来接收遗产。
  掌柜的忍不住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
  相貌是顶好,可惜脑子不好,头太铁。一身打扮也不俗,看起来家世很不错,但全天下还有谁的家世能比得上他家主子?
  那位姑娘莫不是眼睛瞎了不成!
  可惜,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偏偏要来找死,你不怕死我还怕死啊!
  自己还能活过今天晚上吗?会不会马上就要因为知道的太多被自家主子灭口了?
  现在能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把人轰出去吗?
  眼角余光扫了扫那些偷偷关注着这边的伙计,他知道这个想法是没戏了。他要是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把人赶走,万一有谁暗中向自家主子告了密,只怕他会凉得更快。
  掌柜的脑补一堆,心里越来越慌。
  但转念一想,他又抱着几分侥幸试探开口:“公子见谅。公子手中信物确实是当年主家所留。我家主人,与书肆真正的主家关系密切,代管书肆二十年,日日等着主家来接管,如今终于有人来,总要验证一二,以免辜负了主家重托……”
  说到这里,掌柜的终于豁出去了。
  “据我所知,当年那位主家乃是一名女子,不知公子与她……有何关系?”
  问完这话,他就等着年轻人来一句“那是我娘啊”,然后脖子上的闸刀轰然落下。
  但等了片刻,却没得到回应。
  他小心翼翼看去,就见那年轻人一脸沉吟之色,好似也很苦恼。
  想了想,对方摊手道:“我说我也不清楚,你信吗?”
  “信信信,我当然信!”
  仿佛暂时从断头闸下逃过一劫,大起大落的心情让他来不及多说,便连连点头。
  “我爹娘去得早,临终前只留下这枚玉佩,说是上京城这家铺子的信物,带着这枚信物来便能接收书肆,只是以前我不曾有机会到上京来……”苏赢眼都不眨地说瞎话,表情看上去要多诚恳有多诚恳,这样说着,他还伸手向袖中掏了掏,然后掏出来一封未拆封的信,信封表面,绘有如火的赤色红枫,“哦,还有这封信。他们说,要是不信,就把这封信交出来。”
  他故意眨了眨一只眼睛,像个隐约猜到什么却又知道不多的谜语人,神秘兮兮道:
  “我只知这是故人亲笔。你家主人看过信,便该放心把书肆交给我了吧?”
  不,是我们俩都该放心上路了才对!
  掌柜的刚刚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故人亲笔!这指向性未免太强了!
  ……不会吧,难道真的有人会写信将自己和其他男人生的孩子托付到曾经的情郎手中,还让曾经的情郎好好关照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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