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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令鸢视线越过他,不知在看哪里。郦清悟轻轻叹气,半跪在她面前。
  她目光很远,眼底仿佛倒映出天际破碎的星辰。他抬起手,轻轻替她拭了拭脸。
  她这才发现脸上一片潮意,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
  “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郦清悟坐在她身边,想了想,干脆安静。她也继续放空发呆。
  殿内的水滴漏晷回荡,就这样滴滴答答过去了半个夜晚,月上中天,满地清辉。
  “北燕提出的议和,此行波折,恐生祸事。”寂静了很久后,郦清悟才提醒道。
  他盯着她:“你要去么。”
  谢令鸢空空地听完很久,眼睛里渐渐有光泽闪动。她垂下头,过了一会儿,声音才闷闷传出来:“在这个节点上,她忽然走了,我不信是意外。”
  “我总要去求个明白。”
  她抬起头,澄澈的眸中透出点点星光:“九星有人在宫里,有人在宫外,北燕国师仍然没有死心,他只要活着一天,我就要为她们铲平这个障碍。”
  郦清悟凝视她,问道:“就算……那会有性命之虞?”
  第一百七十二章
  他抛出生死的问题, 让谢令鸢一怔,没有很快地回答。她有片刻的迷茫, 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我记得你刚被送出宫时,一度很排斥你父皇交待的任务,可你如今……是怎么想通的?”
  郦清悟被她问得窒了一下。并不是很想回忆,只是唯独不会对她保留。
  出宫后他一直魂游天外。像抱朴散人带他做的那样, 站在抱朴观的山巅上,俯瞰大地时,总是会想到槿花朝开暮落, 蜉蝣朝生暮死。人们常叹息它们生命的短暂。然当鲲鹏展翅, 低头看人间时,人类岂不是也如槿花蜉蝣, 短暂一生?
  可这些蜉蝣,还在为了争夺渺小的土地,牟取微弱的势力,而勾心斗角。短暂的一生,连太阳都没来得及好好仰头看上一眼,就在苦累中结束。
  而他明知如此,却还是要入这蜉蝣中, 做芸芸众生, 那时真是不甘心极了。
  直到后来……他眼中浮闪一丝波澜, 道,“以前曾和你说起,我在西关外和护卫失散时, 遇到一个会口技的卖艺之人。”
  谢令鸢点头:“记得,你差点惹了麻烦,还是他帮了你。”
  “其实他犯了杀人抢劫、盗窃官银几条大罪。”他顿了顿,讲得很慢:“被我发现,他求我宽限他三日,将他妻子安葬,之后就去官府自首。”
  谢令鸢有些意外,沉默听着。
  “自首前,他给我讲了个故事。”
  风六年轻时,是跟着角戏团常走西域的。那时候并州还算繁华,通往西域的道路上,都是络绎不绝的商队,只要肯卖力,就能赚钱。
  那时候汉人也不挨欺负。有一天,他们从马匪手下,救了一群人,其中有个胡姬。那真是个很美的姑娘,感念他相救,就一直跟着他。
  至今提起那条古道,还能想到驼铃,想到风沙,想到她的笑声,还有过客纷纷,边民怡乐。
  可后来,并州的局势日益紧张,战乱波及,西域不再通关。角戏团早都散了,边境屡遭西凉、西魏人抢掠。他日子变得拮据,她却不肯离弃,与他结为夫妻。又许多年后,她染了时疫,病得起不了床。临终的人总是会怀念故土,她生出了幻觉,常问他,外面有胡琴声,你听见了吗?
  她是想家了。可边境实在动荡,他无力完成她的遗愿。以至于她死后,他常做一个梦,梦见她在游荡徘徊,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便发誓,如论如何也要将她的遗骨送回西域。他开始闯西关口,可边境军镇贪污成风,要收贿赂才肯通关。他也穷疯了,遂萌生恶念,抢劫盗窃官银,终于凑够一道道关卡的钱,得以将她送回故乡。
  郦清悟还记得他的神色,他眼里全是如年轻时一般无忧的光彩,说又梦见她了,乘着五彩祥云的马车,欢笑声洒落人间,对他说,谢谢你呀,将我送回了家!
  “可他被斩了后,我也一点没觉得好受。”
  那人曾说他年纪小什么都不懂,郦清悟很不服气。怎么会不懂呢,谁没有家破人亡过啊?他拖着对方,认真比惨,细数自己爹死、娘死、房子被烧……那人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来,末了凝视他,说,那你是好孩子,可不要像我一样变坏了。
  他微怅道:“那是我头一次觉得,若社稷不振,则亏欠万民。有些事,是不能退却的。”
  身为皇嗣血脉,国家动荡如此,他连伤春悲秋的资格都没有。
  。
  “……有些事,是不能退却的。”谢令鸢低声重复这句话,转过头望他。“我也是这样想的。和你当时的心情,一样。”
  那无尽深邃的眼眸深处,星星点点起了明亮。
  “就算未来不能陪伴她们,亦看不见她们的成就——我也要为她们将来的道路,铲除一切荆棘。”
  郦清悟怔了怔,夜风微拂,她的话则在风中渐低。他神色逐渐温柔。不再想阻拦她了,因他有他的经历,她也会有她的选择。
  而他要做的,就是陪她一道去面对,无论生死。
  他伸出手,握住了她。她的手要温热一些,似乎正沸腾的血在其下跳跃,让他感受到了异乎寻常的执着与气魄。
  -----
  五月长安,已经是暮春时令。桃花已谢,宫里则换上了绡纱的薄裙。
  北燕的使节团越过黄河,已经临近潼关,议和之事日益紧迫。长生殿召对众臣,问和谈之政,谢令鸢道:“既然北燕让我去,就我去吧。我是监国,他们的要求也没什么越格。”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十分附议……”
  “臣举双脚附议!”
  大臣们头一次不分派系、不问党争,一致举手叫好!
  他们看向谢令鸢,眼睛里闪出两道诡异的光。
  毕竟,能把德妃套路的,以前除了白昭容娘娘,好像也没有其他人了。想一想德妃怼上北燕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战神王爷,哇哦,太精彩,他们简直迫不及待等看大戏!
  当北燕使节团要入京畿的这天清早,谢令鸢也从丽正殿出行。
  车辇走在宫道上,近宫门的时候要下车。出乎意料的,宫门外,莺燕群芳簇着十几抹衣冠靓丽的人影,仿佛繁花竞相盛放。
  她从车辇上下来,见是丽妃、钱昭仪、宋静慈、韦无默、谢令祺等人。
  此情此景莫名熟悉,一瞬间,谢令鸢几乎忆起自己被贬出宫时,妃嫔们也这样来相送。这时光倥偬,让她有片刻恍惚。
  她们上前挨个问候,宋静慈才道:“北燕虽说议和,然而表象不惊,内里未必不是暗流汹涌。姐妹们商议了一晚,总是不放心,想来嘱咐一句——和谈固然要紧,但北燕若有什么图谋,或提荒唐要求,我们也不怕再打一仗。只望你不要委屈了自己,万事保重。”
  谢令鸢感到心头一暖,想来九星都猜到,她是为了解决北燕国师的麻烦,才出面应谈。她点点头:“我会记得。”记得你们的关心牵挂。
  走出去两步,她忽然又道:“……谢谢你们。”
  众人一怔,笑了起来:“何必虚言这些啊。德妃,一路顺遂。”
  谢令鸢回首,向她们一笑。
  *********
  北燕使节团的车队浩浩荡荡,从涿郡一路出发,经过一个月的赶路,在鸿胪寺安排的驿站休停,终于踏入了长安。
  春明门外,春花繁盛,朱雀大道一如往年那般热闹,许多民众夹道两侧相迎。
  因除了京师戍卫外,不得有超过百人的士兵进长安城,也不得携带重兵器,所以使节团骑护兵们驻守在长安城外,睿王爷等人则在仪仗下入城。
  对睿王爷来说,独身进城也没什么可担心。他一人可挡百,在千万大军中杀进杀出;国师更是于不动声色间置人于死地,令人闻风丧胆。
  骑在马上,睿王爷的目光,扫过大道两边翘首以望的晋人,微微一笑。虽然今非昔比,北燕在冀州连打败仗,然而他依旧气定神闲,这是长久以来的强大所带来的自信。
  忽然,几朵粉色的花被扔进了他的怀里,芬芳沁人心脾。
  他低头拈花,微微一笑,向着路边掩唇娇笑的女子,也勾起一个俊美动人的笑。心道,这晋人崇美真是一点未改,女子还是这般爱看美人啊。
  街道上的平民姑娘们满目含春,俏生而立;两旁阁楼上,扶栏之后的女子都戴着面纱,身后跟着侍女,彰显了高贵出身。一眼望过去,长安城的街道上——春风拂过,飞花落红、面纱披帛齐飞,整个长安城都仿佛瑶台仙都。
  睿王爷回头看身后的车驾,以垂幔遮挡的华车里,寂寂无声,国师似乎对长安街道并不感兴趣,甚至都没有掀开帘幕看一眼。
  要是他肯露一面,也不知会有多少女子,为他倾倒。
  睿王爷正这样想着,又是一阵春风拂来,吹开了帘幕无重数,那纱幔飞起,逐渐露出银发下的雪肤、红唇、高的鼻、如平湖净月的眼。
  国师,傅临仙。
  纱幔露出一角,车里的他淡漠平视前方,四下民众忽然为之一静。
  睿王爷心中暗道一声,糟糕!
  下一瞬,鲜花、瓜果、香囊、手帕……有什么扔什么,国师的车驾,变成了满载瓜果蔬菜的花车,要不是有帘幕遮挡,那画面一定很美,睿王爷简直不敢想象。
  而国师无动于衷,目不斜视,华车在人群的仰视中淡然驶过——
  近百年了。他终于再一次,踏上了长安故土。
  长安风情,真是令人怀念啊。
  ----------
  进入长安内城,礼部尚书蔡瞻和鸿胪寺官员相迎,由于天子王师尚未归,洗尘宴是由晋国议和主事德妃来主持,设于垂拱殿。
  北燕使节团不住感慨,晋国如今算是进入了女主时期,可中原人向来视女主为颠倒阴阳,也不知这样的主政局面会持续多久。
  席间觥筹交错,两国官员推杯换盏。这次再不同于两年前的忍辱负重,晋国官员畅快谈笑风生,北燕官员心中不忿,却也无话可说。
  谢令鸢坐在上席,目光从睿王爷身边扫了一圈,微笑道:“贵国国师怎的没有入席,莫不是嫌我国招待不周?”
  “岂敢。”睿王爷举杯笑道:“本王替国师,谢过德妃娘娘关心。国师乃身体抱恙,他已托本王,敬祝娘娘……福寿安康。”
  “客气了。”谢令鸢一饮而尽,指间酒杯杯口朝下,向他示意,笑道:“是本宫要感谢……国师一直以来的关心,才惦记着想见一面。”
  “该见的时候,总会见的。”睿王爷亦含笑,目光里明明灭灭。
  他们话语里打了几道机锋,却还是相视而笑,尽在不言。
  酒过三巡,谢令鸢说完祝辞,让众人放开喝,便起身去了殿外醒酒。
  垂拱殿后面是御花园,前面是太液池引流过来的环湖,水上有湖心亭。
  郦清悟正靠在湖边假山上等她,月华朦胧,淡彩穿花,为他蒙上一层清辉。
  有他在这里,四周倒是没有能跟来的人。谢令鸢走近,关切问道:“你怎么样?”
  “尚能支撑两日。”郦清悟看起来镇静如常,他道:“不过北燕国师不是好骗的,他应该已经起疑了。”
  谢令鸢怔了怔:“怎么讲,他看出什么端倪了吗?”
  郦清悟摇了摇头:“他方才察看后宫,不知为何,忽然用了窥探术,被我挡了回去。”
  谢令鸢沉默,北燕国师此举,应该是想趁两国和谈的时候,暗地对九星下手。但窥探是用在察识人心上的,他这样做是察觉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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