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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贞观五年的阴历元旦(西元631年二月七日)正好是张忻与陈婤夫妻俩迁回江都以来的第十个新年。当初在武德四年(西元621年)秋冬之交,张忻为了陈婤想要常去祭拜姑姑陈蕙,而驾马车回江都时,两人所领养的侄子张宏尚是幼童。十年匆匆过去,张宏已长成了少男,个子约有后世公制的一米七五,已和张忻一般高了。当张宏向叔叔、婶婶拜年时,张忻与陈婤都甚感欣慰。
  这十年来,张忻在江都罗城内的药铺生意越做越好,存下了数目可观的积蓄,就在住宅区买下了一所宽敞的府邸。一家三口过年前即从城中心药铺后面的小屋迁往新居,也聘雇了几名夜宿府内的佣人。凑巧的是,佣人之中的厨子曾在江都行宫的御厨房内打杂,做过尚食直长谢讽的助手,因此会做御膳中陈婤最爱吃的剪云斫鱼羹。
  本来,自从陈婤得知了姑姑陈蕙轻生的真实原因,不但不肯再侍奉杨广,也发愿要吃斋终身,为姑姑的亡灵祈福。到了江都兵变之后,陈婤随张忻北归,在北方奔波那几年,夫妻俩则根本负担不起荤食。然而后来回到了江都,家境越来越宽裕,张忻就时常劝导陈婤开荤戒,理由是婤儿体质较寒、气血较虚,不太适宜只吃多属凉性的蔬菜。
  陈婤听多了张忻的忠告,终于在贞观二年(西元628年)暮春开戒了,因为,她奉献给杨广的时间是十一年,就以斋戒十一年来向姑姑赎罪。不过,陈婤恢復享用的荤食只包括鱼虾贝蛋之类,不含禽兽的肉。儘管家中常有肉食,但主要都是为了正在成长的张宏,张忻很少吃肉,陈婤则以不沾屠宰罪孽当作个人修行。在她看来,钓鱼比较不像杀戮。这种想法碰巧符合她所不知的一项后世科学原理:鱼类没有痛觉。至于她熟悉的中医理论,则把大多数鱼类归诸于温性或平性,可供温补或平补。这正是张忻鼓励陈婤吃鱼的主因。
  既然曾属御膳的剪云斫鱼羹在这个阴历除夕成为张府的年夜饭佳肴,一家三口就遵循传统,剩下一些,以象徵年年有馀。所剩的剪云斫鱼羹次日重新加热,恰好搭配大年初一的早点。
  他们三人在江都住久了,已养成了本地人以点心作为早餐的习惯。他们的新厨子特地展现从大隋御厨房学来的手艺,做了鹅肉馅的花折鹅糕、什锦素菜馅的君子飣、黑白芝麻酱各半的乾坤夹饼、紫米包飴糖的紫龙糕等几样前朝宫廷点心,也做了虾籽餛飩、千层油糕等本地民间点心,配上雪菜毛豆、卤鵪鶉蛋、盐水鸭脯薄片,以及细如发丝的凉拌干丝等四样冷盘开胃小菜。
  张宏正处于发育期,胃口特别好,眼看美食当前,自然大快朵颐。张忻也吃得比平常多。唯有陈婤控制着食量。纵然大唐开国以来,世俗审美观有所改变,开始崇尚丰腴,陈婤却晓得自己的鹅蛋脸千万胖不得,若是胖了,鹅蛋会变成冬瓜!
  陈婤倒是不怕瘦。她较瘦的时候,鹅蛋脸会消减成下巴尖尖的瓜子脸,更显清秀。况且,她的骨架是圆身,怎么瘦也不至于太单薄。
  嫁给张忻这十二三年来,陈婤体型未改,只是面容逐渐成熟了一些。好在儘管年过四十,却依然像少妇,肌肤的变化仅仅是额头略有轻微的抬头纹,眼角则因每天早晨先涂玫瑰果油再抹冷水而并无鱼尾纹,唯有上眼皮松了一点,双眼皮变得像内双。她并不在乎内双,但要保住双眼的杏仁形轮廓,而她既晓得上眼皮属脾经,也懂得思伤脾,难怪多愁善感的自己容易脾虚,就常吃山药、红枣来补脾,以防止上眼皮松垂。
  每次陈婤食用自家药铺的补品,总会想起最注重补身养顏的萧皇后。早在这一年过年前,陈婤已风闻前隋萧皇后获得大唐皇帝赐宅,定居长安,而前隋淮南公主杨絮所嫁的突利可汗归顺大唐,也获得善待。陈婤很为萧皇后与甥女絮儿高兴,也由此勾起了不少回忆。
  陈婤清晰记得,萧皇后多么驻顏有术!固然萧皇后仪态端庄,而在三十多岁时显出了同龄的成熟度,但四十岁以后就神奇冻龄了,直到江都兵变,都完全没变!那往后有十几年,陈婤没再见过萧皇后,不过可想而知,萧皇后年过六十,也照样不会显老。
  相对于萧皇后多年如一日的贵妇丰釆,陈婤最减龄之处则是望似未经世事的天真神情。这就是为何陈婤从二十多岁时仍像十七八,到目前四十出头还像三十出头,一直比实际岁数显年轻。
  问题是,陈婤自知娃娃脸最不经老,只要露出一丝老态,就会让人看了难过。因此,她天天做仰头运动,并用圆形玉石往上滚压下巴底下的肌肤,以预防赘肉。紧緻的脸型是她决心要竭力保持的目标。
  陈婤所有的保养秘法,忙碌的张忻都并未察觉。然而陈婤致力达到的效果,张忻却看到了。大年初一的早餐过后,张宏出门找邻居家与他年纪相仿的朋友去了,留下张忻、陈婤夫妻俩对坐喝茶,张忻就不自觉凝视着陈婤依然清丽的素顏,展露出了微笑。
  虚岁四十五的张忻难免笑出了眼角数条鱼尾纹,但他小眼睛、厚嘴唇的平凡脸庞到了中年,多了一份沉稳,反而比青壮年时期还要耐看。此外,他原本瘦削的体型稍微发福,形成中等身材,也是可喜的现象。
  “你在看什么呀?”陈婤被张忻瞧得有点不好意思,娇声问道。
  “看你。”张忻含笑答道:“又是新的一年了!一年一年过得很快,只有你从来不变,依旧像当年雁门初见的时候一样美。”
  陈婤听得一怔,心想不知已有多久,忻哥没说过这般好听的情话了?这些年来,两人都在忙着经营药铺、养育宏儿,很少有闲情逸致……
  她一边如此想着,一边轻声嗔道:“你没看仔细啦!现在哪有当年那种娇嫩呢?”
  “那时候,你是大隋后宫的贵人,养尊处优,当然娇滴滴啊!”张忻感叹道:“你跟着我这些年,真是委屈了!”
  “不委屈!”陈婤连忙澄清道:“其实,我很感谢你,在手头最拮据的时候,还是雇了帮佣。我从不需要亲手做家务事。不然,假如手变粗了,像我这样爱美的人啊,铁定受不了!”
  她直率的言辞把张忻逗得笑出了声来。
  “虽然我一向都请了帮佣,可你也没闲着。”张忻哈哈笑道:“要不是你学会了处理药材,我就得为药铺找个助手;要不是你教宏儿读书,我就得给他请一位家庭教师,或者送他去私塾。你帮我省的钱,应该比我雇帮佣的钱多吧!”
  “这么说,你没吃亏。那就好!”陈婤嫣然微笑道。
  “我倒怕吃亏的是你。”张忻收起了笑,认真说道:“这些年来,除了逢年过节,我们的药铺天天开门,你就天天闷在后面小房间里,与草药为伍。我从来没带你出去玩过。不过,好在宏儿渐渐长大了,或许有时候可以让他看店,我们俩出去走走。”
  “真的?”陈婤眼前一亮,略带兴奋问道:“你想带我到哪去玩呢?”
  “游山玩水还要等一阵子,等我把宏儿训练好了才行。”张忻坦率答道:“不过在那之前呢,今年你生日,我们俩可以出去看花灯。反正宏儿现在都不要跟我们了。”
  “好啊!”陈婤欣然应道:“就不知今年元宵,江都城哪里的花灯最好看?”
  “这,我听说,”张忻稍显迟疑说道:“扬州都督府今年元宵有特别华丽的花灯展览。”
  “扬州都督府,就是以前的江都行宫,对不对?”陈婤明知故问。
  张忻点了点头。
  “只要你不介意,我们就去。”陈婤柔声说道。
  “我当然不介意。”张忻坦然笑道:“别忘了,我还陪你去过雷塘。”
  张忻指的是杨广的陵寝。大唐平定江南后,把杨广的灵柩从吴公台迁往雷塘。新陵寝距离杨广为陈蕙建造的宣华夫人墓园很近,因此,近几年来,每年清明节,张忻陪陈婤去为姑姑扫墓,两人也会顺路去祭一祭杨广。由于张忻怀有儒家的忠君思想,杨广是他心目中理当崇敬的先帝。何况,张忻并未参予驍果军的叛变,而娶陈婤则是在先帝驾崩之后,当可自认无愧于先帝在天之灵。
  陈婤很庆幸张忻的胸襟开阔,不计较婤儿对杨广怀有一份旧情。这份旧情,可谓陈婤此生最复杂的感情。尤其在这一年元宵夜,当陈婤与张忻乘马车登上了江都罗城北面的蜀冈,穿过了蜀冈平顶上子城的南门,驶进了曾为江都行宫的扬州都督府,陈婤内心百感交集,更绝非笔墨所能形容.……
  到了旧时宫苑,看了告示牌,陈婤才得知花灯展览的场地,竟是在流珠堂的中庭.……
  陈婤忽然记起来:将近十三年前的兵变过后,曾经听说,杨广最初的埋骨之地乃是在流珠堂附近,直到驍果军北归后,才由留守江都的陈稜正式移灵到吴公台安葬。于是,当陈婤与张忻在流珠堂附近下了马车,走向流珠堂,陈婤不免遐想:自己或许正踏着曾埋过杨广的土地……
  “婤儿,你在想什么?”张忻看出了妻子若有所思,不禁开口问道。
  “没什么。”陈婤淡然简答道。她从未告诉过张忻任何关于流珠堂的往事,也永不打算提起,寧可终此一生,都将之埋藏心底.……
  既然张忻不知情,他对流珠堂就毫无特殊感触,只在走近时,闻到了流珠堂所有沉香木或檀香木製成的樑柱、窗框、壁带、悬楣、栏杆所散发出来的清幽芬芳,而脱口讚道:“好香啊!”
  同样的讚叹声,在两人周围此起彼落。儘管他们夫妻俩刻意选在接近子夜的时候来,希望人少一些,却还是有些别人也来得晚。有一群人聚集在白石板块铺地的广庭中央,掩盖住了任意车曾经停驻的位置。
  张忻牵起了陈婤的纤手,以免两人被人潮冲散。夫妻俩绕行流珠堂中庭四面的走廊,逐一欣赏廊檐垂掛的一盏又一盏形态各异的绚丽花灯。陈婤注意到了流珠堂的走廊不再有波浪形的米黄色纱带悬于廊檐下,灯下的流苏也不再串着珍珠。无復珠穗的流珠堂,等于徒具其名了。想必大唐的扬州都督府是比大隋的江都行宫节省……
  陈婤一边暗比今昔,一边随着张忻漫步于走廊上。夫妻俩绕过了几圈,人群就慢慢散去了。流珠堂中庭变得空旷了,只留下他们俩。
  “看样子都没别人了,太好了!”张忻愉悦笑道:“我就是在等他们都走光了,可以让我们到中庭的中心去,一览无遗周围花灯的全景!”
  陈婤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但她不想扫张忻的兴,就任由张忻把她牵到了最难忘的地点.……
  在流珠堂中庭的中心点,抬头即见上空一轮皓月、满天繁星;环顾可观四周盏盏花灯、飘飘流苏。这一切景象,不全像,却颇为神似陈婤在此渡过的虚岁十八岁生日.……
  驀然间,陈婤耳畔廻响起了杨广低沉雄浑的声音:“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让你将来到八十岁都会记住,这个如梦如幻的元夕,在满月下、灯影中,朕进入了你生命的最深处!凡是女人,总要经过这一关。朕一定要带你闯过这一关!即使今夜你会痛苦,到了你八十岁生日那天,回想起来,痛苦会化为甜蜜,或许还有一点忧伤,因为,朕比你大二十岁,等到你八十岁的时候,朕恐怕已经不在了。”
  这个元夕是陈婤虚岁四十三岁生日,距离八十岁还很遥远。然而,陈婤却已经深深体会了虚岁十八时听不懂的,杨广那番预言。此时此刻,她满心都在绞缠着痛苦化成的甜蜜,以及忧伤……
  从那一夜到这一夜,整整二十五年过去了。流年似水,繁华如烟!陈婤暗自感怀,也静静依偎着张忻比十几年前略显厚实的肩头。在週遭一片沉寂之中,陈婤恍惚听得见蜀冈下那条运河的潮声。于是,她含泪仰望夜空中的满月与星斗,悄悄以唇语念出了自己曾经协助杨广完成的诗句: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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