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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长钧从院子里出来,直接朝周莺房里去。沐浴出来,把人都屏退了。顾长钧抬眼见周莺在灯下做针线,走过去把她绣绷子拿开,捏住她下巴打量了一遍:“屋里太暗,不许做了。”
  周莺抿抿唇,点头:“我知道了。”
  顾长钧与她并膝坐在床沿,握住她手:“你没什么问我的吗?”
  周莺抬头瞭他一眼:“你答应了吗?”
  顾长钧怔了下:“果然知道了?你猜,我有没有答应。”
  周莺笑道:“我猜没有。你这么喜欢我在意我,不会叫我没脸的。”
  顾长钧瞧着她,半晌说不出话。过去她那么害怕他,如今倒敢说这种话了。
  抿唇笑看着她道:“那你得长长久久的记着,不要忘了我多喜欢你多在意才好。”
  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顾长钧把她抱坐在腿上,手掌抚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来回摩挲着。
  “……等这个落地,再不叫你受这孕育之苦了,回来就听说,今儿又犯恶心了?我找人问过,都说头三个月不舒服,你这都快七个月了,还受这苦……”
  周莺张开手臂勾着他的脖子,软软地贴着他:“没事,我习惯了,没多难受,前儿张大夫来,说这胎许是个闺女。老太太盼孙儿,怕她不喜欢……”
  “傻瓜。”顾长钧噙着她耳朵,低声道,“什么都好,只要落了地,都是我最疼的。”
  **
  十月中旬,周莺提前发动了,半夜就疼起来,顾长钧睡在身边,立时发觉了,叫人去把前院住着早请好的稳婆和医女都请了过来。产房设在西暖阁,早布置好了要用的东西,稳婆把顾长钧推出来,叫人打了热水。
  廊下夜风冰凉,顾长钧孤零零立在那儿,顾老夫人远远过来就瞥见他,叫人请他过去坐着休息,顾长钧摆手拒绝了。
  约莫过了有半个多时辰,周莺疼得忍不住,嘴唇都咬破了。稳婆看见劝她:“夫人,莫要使劲忍着,您若是痛,咬着枕头,可别伤了自己。”
  顾长钧在廊下听得清清楚楚的,手攥成拳,肩膀轻微抖动。
  又一会儿听得连咬着牙都抑制不住的声音,从窗格清清楚楚地传出来。
  周莺眼角不知是泪是汗,疼痛已经击垮了意志,她努力张大眼睛想要看清帐顶的花纹,却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
  耳畔好像有无数的声音,有人在给她擦汗,有人手在她身上,有的在喊她的名字,嘈嘈杂杂,好乱。
  疼,从来没有试过这种疼,好像整个人都要被从中间劈开,劈成两半。
  她发颤的唇,打颤的牙齿,努力想发出声音,想喊顾长钧的名字。以往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伤了手,他也会好生心疼地抱着她,边喊人拿药来,边嗔怨她不小心,眼底都是深情。
  怎么这会儿她这么无助,他却不在呢?周莺觉得好委屈,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忽然腹中一阵叫人熬不住的疼,周莺胡乱地大喊一声,身子打摆,旋即又倒回枕上,穩婆道:“不好!夫人晕了!”
  外头顾长钧听的真真切切,他按住面前的窗,咬牙默了会儿。听屋里嘈嘈杂杂,不知对周莺在做什么,恰此时有个侍婢推门端着巾帕出来,顾长钧立在那儿道:“她怎样?”
  出来的是如烟,瞧见顾长钧的脸色,吓了一跳,“侯爷?”
  “她怎样?如今是在做什么?有没有喊我?”
  顾长钧平素和底下人说话不多,每每回院子来,就和周莺两人单独在房里,如烟秋霞他们都很怵他。如烟磕磕绊绊道:“夫人……夫人晕了一会儿,医女用了针,已醒转了,秋霞姐给她喂水喝,这会儿、这会儿不清楚了,我拿东西出来……”
  说得颠三倒四,但也算说清楚了。
  顾长钧脸色一点儿都没见好转,抿唇摆手放她去了。
  如烟如逢大赦,快步从庑廊另一头溜了。
  顾长钧立在门前沉默着,适才如烟从屋中带出来的暖风都渗着一丝血腥气。
  她怎样了?
  最无助痛楚的时候,他不能在身边,而这痛楚求其根本,还是他给带来的。
  顾长钧在廊柱上狠狠捶了一拳,老夫人吓了一跳,上前来扯住他的手,见指节上皮开肉绽,一手的血。老夫人气得捶了他两下:“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喜事,你瞧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待莺娘过后看见,她不伤心?”
  顾长钧不语,把手掩在袖中,在廊下来回踱着步,片刻,屋里传来细微的哼吟声,他眉头紧锁,眼睛紧紧盯在窗上。屋里一声比一声难捱的声音,像有一把锯子拉扯着他的心。
  顾老夫人见他如此紧张,便想劝他去休息一下,“这种事捱个两天两夜的也有,你总不能一直在这儿陪着。先回去歇会儿,等天亮了吃了饭再来。”
  顾长钧摆手道:“不必。”目视老夫人身边跟着的陈氏道:“劳烦二嫂将母亲送回去休息。”
  顾老夫人站了一会儿已经觉得十分疲倦,见劝不了顾长钧,只得点头应了。
  天色渐渐亮起来,顾长钧在此痴立已大半晚,稳婆都有些熬不住了,周莺已经喊不出来,侧过脸头发像水洗过似的,全是汗。稳婆叫人准备点儿吃的给周莺补补气力,如烟推门出来,眼底泛青,见顾长钧还站在那儿,心里一软,鼓起勇气道:“侯爷,不若您去歇歇,待会儿夫人知道,该心疼了。”
  顾长钧嘴唇干裂开,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刚要摆摆手,就听屋里传来好凄厉的一声吟。顾长钧浑身血液直往头上冲。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进去,要去陪在她身边!
  如烟被一股大力推开,捧着托盘险些摔倒在地上,顾长钧砰地踢开门,风一样往里冲。几个外头打盹的婢子都吓坏了,纷纷起身,还来不及喊“侯爷”,顾长钧已越过他们走到里头。
  稍间摆着四扇屏风,隔着屋里头那个受苦受难的人,顾长钧眼睛都是红的,在外头吹了一夜,感官已麻木了,只想着里头那个人,要伴在她身边。
  猛地一声儿啼,响亮的划破屋中的嘈杂声响。
  顾长钧的脚步凝住,整个人立定在屏风跟前,再也没办法朝前走半步。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生了个小公子,可真俊啊。”
  稳婆笑着将孩子报到一旁,用一直在旁备着的温水洗了。
  小人儿有些瘦小,使劲地挣着,仰头发出响亮的啼哭声。
  医女松了口气,上前查看周莺的情况,半晌方道:“夫人母子平安,夫人您受累了。秋霞姑娘,还不去通知侯爷和老太太?”
  秋霞一直陪在周莺身边,眼睛早哭得肿得,这会儿小少爷平安出身,她原该高兴的,可是想到夫人这一晚险象环生,想到受的那些苦,心里就酸的不行。
  “夫人,您还好吗?”
  周莺满头都是汗,莹润的脸上尽是水光。
  顾长钧在外头,听见一个虚弱得不能更虚弱的声音,“快,给我瞧瞧……”
  稳婆将孩子裹在一张小杯子里,包得粽子似的抱过来,“夫人,瞧,是个哥儿,瞧着头发多黑,长大了定是个招姑娘们喜欢的。”
  周莺虚弱地笑了下,秋霞出去报信,才走出来就怔住了,失声道:“侯爷?”
  屋里都听见了,稳婆笑道:“哟,侯爷等不及看哥儿了!夫人先歇歇,老奴……”
  话没说完,顾长钧就跨步走了进来。
  稳婆大惊失色:“哎哟,产房还没收拾出来,污秽得很,侯爷您别心急,请您移步外头,老奴把哥儿抱出来给侯爷您看。”
  顾长钧不言语,高大的身形像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的,他走到床边,鼻端嗅见的都是血腥气。
  “莺……”
  嗓子哑得连话都说不出。
  周莺抬手想叫人把自己扶起来,也不知自己此刻是个什么模样,必然是很狼狈憔悴的吧,屋里还没收拾干净,自己这个样子也难为情。
  她的手被顾长钧握住,很用力的握着。
  顾长钧将她汗湿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单膝跪在床头,心里好生酸楚。
  周莺想抽回手,没成功,只得任他握着了。
  抬头见帐外好些人围在这儿,周莺抿了下唇,那稳婆倒是机警,把人都喊了出去。
  屋里只余他二人了。
  顾长钧贴在她手上许久都没有开口。
  周莺侧头瞧着他,直到再也没力气了,她迷迷糊糊地睡了去。
  她不知道顾长钧陪了她多久,等醒来时,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裳。
  很快就有人发觉,凑了过来:“你醒了?还好吗?有么有哪里不舒服?”
  周莺摇摇头,撑着他的手臂坐起身:“孩子呢?”
  顾长钧给她掖了掖被角:“母亲在外瞧呢,喜欢得不得了。”
  周莺想到一事,忙问道:“他……齐整吧?”
  先前听稳婆说,好些人身体不好,生下的孩子也跟着不大健康。她知道自己的事,原本是个被断言不会有子嗣的人。如今有了,正是不知该如何宝贝才好。
  顾长钧温笑:“我看过了,他很好。莺莺,谢谢你,受苦了。”
  周莺抿唇想笑,眼泪却不知怎么掉了下来。
  外头有人报,说张大夫来了。
  顾长钧起身把位置让出来,和张大夫寒暄了两句,张大夫道了恭喜,在床前椅子上坐了。
  顾长钧信步从屋内走出来,隔间炕上,老夫人和陈氏坐着,正逗弄那个刚睡醒的小家伙。老夫人还把一块儿家传的上好的玉佩挂在孩子的脖子上。
  顾长钧认得,那是兄长顾长琛幼时戴着长大的玉佩,听说能辟邪。
  他立在那儿,身后是低声与郎中答话的妻子,前头屋里母亲和嫂子逗弄着孩儿。
  忽然生了几许丧志的念头,若生活就此平安和顺,还再求什么呢?
  权势地位,过眼云烟。
  如今有妻有子,人生足慰。
  **
  三日后,是孩子的洗三礼。
  江宁官场上走得近的几乎都来贺了。
  周莺还在坐月子,不能下床,女眷们都聚在她房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赞她有福气,赞臻哥儿生得好。
  “臻”是老夫人给孙儿取的名字,周莺没意见,就这么喊着了。
  这回虽刘夫人一块儿来的还有梅香。
  生产当天就听说了,和丈夫两个早早就到了府上,帮顾长钧和周莺理理事儿。
  民间有传统,为了孩子好养活,要给孩子认一门干亲,越多人疼爱他,越多福气。
  周莺和刘夫人关系亲近,性子也合得来,刘夫人主动说愿意认亲,周莺便同意了。
  在众人见证下乳母抱着臻哥儿给刘夫人行了礼,刘夫人送了一对麒麟镶金碧玉钏给臻哥儿戴在手上,便算礼成。
  梅香远远瞧着那玉雪可爱的孩子,心里有些艳羡。
  众人正热闹着,忽听外头一阵喧哗声。
  前院的北鸣快步走进来,也顾不得礼数,在廊下大声道:“快,知会老夫人、夫人,宫里的王公公到了,说皇上太后派人来问候夫人。”
  屋里都吃了一惊。京城到此,便是脚程最快的马,不眠不休的奔跑,也得二十来天能到,想必这是算着日子,早就派人上了路,才会如此的及时。
  不禁有人想,可见这安平侯多受天子重用,不过是添个儿子罢了,竟如此大动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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