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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芰荷才将昨夜章漪在后殿引诱帝王一事转述。
  宜锦纤指微动,选了一支凤钗递给芰荷,既不过于隆重也不失礼,她神色淡淡,并未因这件事牵弄情绪,“你若不告诉我,我反而担忧,但现在,我心中却有底了。”
  她换了身朱红大袖衣,腰身如柳,端庄中透着柔美,芰荷怕她着凉,便又给她披上白狐狸毛的大氅,主仆几人踏着雪便往仁寿宫去了。
  章太后正在用早膳,听瑞栀说是薛氏来了,心里有些膈应,也没了胃口,放下调羹,用金丝帕子擦了擦嘴,冷声道:“叫人进来吧。”
  章琦在一旁伺候着,想到昨夜的事,只剩窘迫,她低着头,“姑母,我可否退下?”
  章太后睨了她一眼,“这宫中,迟早不只她一个女人,你怕什么?”
  话音才落,金银丝线织就的云锦凤纹衣裙便款款而入,薛氏女云髻雾鬓,朱钗华贵却不俗气,面若银盘,眸若星辰,细腰盈盈不堪一握,端庄之中透着柔美,如同仕女图中走出来的仙人。
  同为女人,章漪不得不承认,薛宜锦,确实是个美人。
  往日她瞧不起薛氏,是因为她出自长信侯府这种没落门户,可是如今,她自己家道骤变,才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荣华是天长地久的。
  她如今,看得起薛宜锦了。
  能将灾民处置妥善,打理好皇庄,又能在宫变之时稳住燕王府,釜底抽薪,这等心智,岂是寻常妇人?
  宜锦俯身行礼,“臣妾问母后安,不知母后昨夜歇得可好?”
  章太后转着手中佛珠,半眯着眼睛,不冷不热回道:“尚可。昨夜皇后歇得早,恐怕不知,陛下昨夜在后殿浴池幸了漪儿,哀家这侄女自幼便是世家贵女的典范,出了这样的事,断不能委屈了她。”
  宜锦看着太后身侧那个姑娘,上一世的章漪,也曾为了家族荣耀献舞于萧北冥,那时她何等心高气傲,可后来章家伏诛,再见她时,已再无当日之风貌。
  她没有反驳,只是淡淡道:“母后所言,臣妾都明白。但母后也知晓,陛下做了决定,谁也改不得。”
  章太后听她这回话,眉头皱得更深,“这事就这样说定了,哀家会找钦天监选个黄道吉日。”
  “黄道吉日就不必了,朕不会叫章漪入后宫。”
  门口内侍宫娥听见这声音,忽然跪倒一片,玄色的身影踏雪而来,话音冰冷如雪。
  萧北冥阔步而入,飘落的雪丝还在他宽厚的肩头,他面容清冷,目光似是一道锋刃,直直看向章漪,“你若是出宫嫁人,朝中清贵任你挑选,嫁妆仍旧从章家公账出,若是执意留在宫中,便做个寻常女官,终生侍奉太后。你自己选。”
  帝王的言语不带丝毫情感,比腊月的冰窟还要叫人心寒。
  章漪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姑母脸上,又瞧了眼帝王,他牵着薛氏的手,对着薛氏时,却没有了方才的冷硬。
  昨夜她即便处处效仿薛氏,新帝也不为所动,章漪心头只剩苦涩,思索良久,抬头道:“臣女两个都不想选。”
  这些时日,她寄宿在宫中,听着宫人们的冷嘲热讽,一夜看尽人情冷暖。是太后的侄女又如何,是国公府嫡女又如何,富贵荣华转瞬即逝,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也不过是一枚棋子,半分由不得自己。
  她如今的处境,留在宫中遭人嫌弃,便是嫁人,被抄家定罪的罪臣之女,又能挑到什么像样的人家。
  她不愿过那样的日子。
  长到二十岁,她也想自己做一次决定。
  她忽然间顿悟,这些天压在心中似磐石的思绪也刹那间烟消云散,她跪下行了大礼,叩首道:“臣女愿去云来观清修,终生不复出。”
  第83章矩州
  陆寒宵携宜兰走汴河水路,一路朝西南下,但因冬季河流水缓慢,不比夏日疾驰,历时一月半才到沅州地界。
  宜兰有孕在身,虽还未显怀,但在船上吃喝多是干粮,又兼之孕吐,人反倒瘦了一圈,更似蒲柳一般。
  陆寒宵心疼发妻,船才停靠码头,他便同船家说多停半个时辰,好上岸替宜兰备些吃食。
  河浪震荡,宜兰每每眩晕,幸而清霜自燕京带了些橘皮,嗅着没有海风那股咸味儿,倒也不甚眩晕了,但靠了岸,她也想下去走走,“整日在船上人都要僵了,又没到不能挪动的月份,我同你一起去。”
  陆寒宵见她说起出去反倒来了精神,白嫩的面颊上也出来两个浅浅酒窝,他只好妥协,替她披上青莲绒的灰鼠斗篷,扶着她上了码头。
  沅州地处燕朝南部,冬季湿冷,一股子冷风钻到衣衫里,从脚冷到头。恰逢雪落,街上行人皆穿着皮袄大氅,瑟缩肩臂,连往日热闹的酒楼茶馆也门可罗雀,倒是路边的早食茶点与酒垆颇受青睐。
  陆寒宵怕宜兰受冷,也不远行,就近找了家堂食小店,小二穿着一身灰色短袄,手里拎着茶壶,手脚麻利,拿了两个茶碗,热气腾腾的水柱自壶嘴中倾泻而下,竟一滴都没溅出,笑着道:“郎君娘子请用。”
  不同于燕京的官话,这小二的口音带着鲜明的沅州特色,但能勉强听懂。
  陆寒宵低声道:“要两碗阳春面,并你们店里的特色炒菜来上三四个。”
  “好嘞。”
  小二将汗巾抛在肩头,便朝着热火朝天的后厨去了。
  等上了菜,才知沅州此地冬日湿冷,一应菜色无辣不欢,他怕宜兰吃不惯,正想再叫,却见宜兰吃得津津有味,便也作罢。
  一碗汤面下肚,并沅州特色的腊肉,芷江鸭,肉质鲜嫩,酸辣可口,一路的疲劳都去了大半。
  不好叫船家久等,付了银子便要继续回船赶路,这时门口却来了两三个乞儿,他们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模样,浑身脏污,这样冷的天也只穿了一件单衣,嘴巴冻得乌青。
  几个孩子尚未开口说话,那小二便无奈开口驱赶:“今日真的没有了,你们换个地方讨。再叫我看见,乱棍打了出去。”
  那几个乞儿似乎习惯了被拒绝,眼中也无失望,只是麻木着转身就走。
  宜兰腹中有了孩儿,也见不得这些孩子受苦,“你们等等,都过来吃碗面。”
  那小二叹了口气,“夫人心善,矩州那头常年战乱,忽兰那群狗东西一到冬日便四处烧杀劫虐,每年从矩州逃来的流民不计其数,若都是这个救法,小店的生意也不必做了。”
  宜兰问:“这样冷天,沅州官府竟无人安置这些流民?”
  小二道:“起初官府还派胥吏建了救济所,可灾民实在太多,沅州也并非什么富贵地,粮食也不多,本州的百姓尚且都顾不上……”
  话说着,他却也朝着后厨道:“四碗阳春面!”转头朝着陆寒宵道:“郎君与夫人衣着富贵,但再往北走,可不要随意施舍善意。”
  小二只丢下这句话又去忙碌,宜兰看着那几个孩子,却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她即便给些银子,这些孩子未必能守住,日后又该怎么办?
  陆寒宵凝眸看着那几个孩子,拍落了年级最大那个孩子身上的飞雪,轻声道:“带着他们吃面去吧。”
  那孩子脏污的脸上流下两串泪,跪下就要磕头,宜兰赶忙拦住,问道:“你们父母呢?怎得只留下你们几个孩子?”
  那大孩子神色更是悲戚,低头看着自己露着脚指头的草鞋,道:“父亲参军,战死了。母亲去年得病……也走了。”
  即便心智成熟,毕竟还是个孩子,说到父母,又揉了揉眼眶,孩子倔强,不肯在外人面前掉眼泪,但却更令宜兰心痛。
  她拉住这孩子冻得像腊肠一样的小手,将随身荷包里的几两银子悄悄塞到他手中,摸了摸他的脑袋,“这里有些银子,莫要叫旁人瞧见。吃完面,你和弟弟妹妹们扯些衣裳并鞋袜,寻个地方落脚。过了冬日,出去找个老师傅学一样活计,能糊口便好。”
  那少年起先不肯收,但看着旁边饿得骨瘦如柴的弟弟妹妹,便只好收下,硬是唰得跪下,“嘭嘭”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见两位恩人要走,将脖子上一块平安符摘下来,递到宜兰手中,急切问道:“不知郎君和夫人姓名籍贯,来日平安一定归还今日所赠金银。”
  原来这少年叫平安。
  是了,这样战乱的边陲小城,有什么比平安更重要?
  “矩州陆寒宵,日后有缘再见。”
  那少年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口中默念着这个名字,麻木的脸上,那双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凹陷的眼睛有了光彩。
  出了堂食店,宜兰和陆寒宵面上都是一片沉重之色。
  留了几两银子,够这几个孩子过冬,但在那之后呢?
  无人撑腰的孩子在这个世道上平安长大,该有多难。
  宜兰看着茫茫的雪色尽头,城墙深处躲着的那群老弱妇孺,握紧了手中的披风,沅州距离矩州尚且有几十里,灾民便这样多,可想而知,矩州境内是如何乱象。
  她想到这,便不敢在此耽搁停留,恰巧这时清霜买了些果干肉脯之类容易保存的吃食,长平则跟在她后头拎着大包小包。
  宜兰则道:“就快要到矩州了,怎得买了这样多?”
  清霜道:“夫人近来吃的用的都很是不便,所以多备了些,就是到了矩州也能接着用,并不算奢靡浪费。”
  主仆四人回了码头,日色已近正午,登舟行驶,到了次日傍晚,总算到了矩州地界。
  乌蒙蒙的天,大雪纷飞,连着绵延起伏的山体都被覆盖上晶莹雪色,码头停满了客船,两岸猿声渐渐凄厉,正应了那句“江山一夜皆玉换”。
  船夫将船拴在系缆桩上,靠了岸,脚夫们开始卸货,陆寒宵向老船家告辞。
  矩州多山地,高低崎岖,在燕京常见的马车,在矩州即便是富户也难寻出一辆,多是靠这些卖力气的脚夫搬运货物,陆寒宵寻了半天,总算寻了一辆骡车。
  宜兰长这么大,还从未坐过骡车,她牵着衣裙,由清霜扶着上了车,颠簸着前进,却见官道上一片狼藉,雪地之中仍散落着血迹,不远处的药铺里都是些穿着甲胄的伤病。
  “这该死的忽兰人,这个月来了第四回了。次次都见人命,唉……”
  “这日子可怎么过……朝廷官府也不见管管。”
  矩州话难懂,可宜兰却从这些百姓脸上瞧见了抱怨。
  进了城门,朝着守军呈了路引和通关文牒,那为首的将军挥了挥手便放行。
  到了矩州官府衙署,两座石狮子上堆着厚厚的雪,只能瞧出大概的形状,朱红色的大门落了漆,门扉紧闭,门前积雪堆得颇高,叫人不敢相信这是一州的衙门。
  长平上前扣门,过了许久,才听人打着哈欠开了门,是个腰间别刀的胥吏,见来人穿着不像是矩州人,但衣料华贵,特别是站在门口的小娘子,肤如凝脂,露出的一截子皓腕便将矩州本地的女子都比将下去。
  长平见这胥吏目光冒犯,冷了脸,“我家大人是新任矩州知州,烦请带路。”
  长平说着一口流利燕京官话,可那胥吏却是听不懂的,只是不耐烦道:“你是谁个?你在做朗样嘛?”
  陆寒宵上前,将路引并任状递给那胥吏,那胥吏也是大字不识几个,但幸好关键的两个“知州”倒还识得,“你等哈子。”
  一会儿便领了一个穿着半旧绣鸂鶒青袍,素银带,练鹊三色绶,着青色皂靴的中年官员,这人拱手道:“下官汤力,乃本府同知,见过知州大人,不知大人今日来府,有失远迎,大人请。”
  话罢举袖引路。
  汤力曾在都察院任职,但因谏章琦罪名被先帝贬谪到矩州,因此他既会说官话,又会矩州话。
  陆寒宵自汤力口中得知,自秋末到如今,忽兰散骑便时常侵扰矩州,烧杀劫虐是常事,以至于一旦过了未时,街上便无人烟,官府也曾招兵剿贼,可这些忽兰骑兵训练有素,官府这些临时磨枪上阵的青年,哪里是骑兵的对手,打不过,也只有躲着。
  陆寒宵问道:“魏燎善冲将军麾下龙骁军驻地离此处不远,为何不派人前去求援?”
  汤力摇首,“那忽兰骑兵每次奔袭,出其不意,等到魏将军派人前来,早就跑得没影,下次便换个地方继续抢,大人才来就任,等日后便知道了。”
  汤力叹了口气,几人穿过一道窄巷,上了青石阶梯,便见一府门在前,半新不旧,但胜在地势极高,遇到矩州雨水多的天气,也不易积水。
  等进了院门,两道避火缸左右齐整,迎客松的盆景也是一双对齐,一老朽正洒扫庭雪,见来了人,叽里咕噜同汤力说了几句,便带人到内院去了。
  内院对门一间正房并东西两厢房,正房稍宽敞些,却也是无人打理的模样,只有桌椅板凳并床榻,其余日用一概没有。
  清霜哪里见过这样简陋的居所,但见自家夫人都打了水洗了巾帕擦桌,自己磨磨蹭蹭倒显得比主子还金贵,只有陪着宜兰将屋里收拾了。
  一个时辰后,才算清扫干净像个模样,晚间能睡人。
  天将黑时,灶房里还未收拾,不能烧火做饭,好在不大会儿陆寒宵带着长平回来了。
  陆寒宵乱了发冠,衣袖也挽了起来,一身萧瑟,手中提着从外间买回来的小食,身后跟着一只奶狗,尾巴晃得正欢,若是再换上短打,更像是刚从田里插秧回来的农夫。
  宜兰忍笑拿了帕子替他擦去额头上的脏污,“这是怎么了,竟如此狼狈?”
  陆寒宵却没顾得上狼狈,清俊的脸上一双眼睛闪着光,丝毫不像是京中那个一笔文章动天下的探花郎,陆翰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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