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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9章 各抒意见,清洌可鉴
  不言自证地,在野党的存在价值,就是提出异议。
  不同的异议表明了不同的立场、不同的政治诉求、不同的阶级利益。
  所以,朱翊钧问出了一个直接的问题,眼前这些人,是想做度田清户的绊脚石,还是真的在就事论事,想与皇帝分一分公私?
  话音落后,驿站中一干朝臣学子神色各异。
  太监搬来椅子,让皇帝坐在堂屋正中,侍卫内臣环绕,随行的朝臣分列在几名学生两侧。
  一时没有多余的声音。
  礼部尚书汪宗伊站在皇帝西侧,欲言又止。
  皇帝的话问得太过粗糙,多少有失体统。
  若是学生们对度田之事有异见,那正应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不是将人逼到墙角,这样无论是对于舆论而言,还是具体处置,都是平添麻烦。
  反之,若是学生们对皇帝私产不满,那就更不适合当众谈论了——皇庄这事,皇帝从来都不占理,传开了,下不来台的还是皇帝。
  但既然问出口了,汪宗伊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张宏站在皇帝的身后,隐晦地打量着包括汪宗伊在内所有人的表情。
  对于他这个执掌司礼监八年的大太监而言,也到了思危思退的年纪了。
  尤其之后的新政一年比一年激烈,更需要他多听多看,谨防一着不慎,行差踏错。
  就像今日的学子闹事一样,乍一听没什么了不得,细看却又觉得无比晦涩。
  为首的赵南斗,其兄赵南星才在南郊祭天时致仕没多久。
  紧随其后的王象晋,其父王之垣还在皇帝跟前站着。
  其余学生也是各有跟脚。
  更别说何心隐其人。
  不仅与徐阶是老相识,还深得李贽、王世贞等人崇敬。
  如今的礼部侍郎何洛文在掌国子监时,也邀请过何心隐入京讲学。
  都察院的陈吾德、吏部的许孚远多在各种场合推崇何心隐。
  在朝在野,其人都极负声望。
  如今何心隐在差役们的眼皮子底下从容逃脱追索,其中有哪些人暗中放纵,还当真不好说。
  王之垣似乎感受到有目光在审视自己。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颇为焦躁。
  皇帝这次出巡,本就是为度田清户表明态度,一路上强势非常,或杀或狱,从无留手——皇帝一再告诉他们这些近臣,度田就是要你死我活,决计没有客客气气的余地。
  偏偏自家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受了何心隐蛊惑,竟然被裹挟其中。
  这要是一个想不开,真对度田之事指手画脚,惹怒了皇帝……
  想到这里,王之垣不由捏了捏袖中的拳头,随时准备给可能出言不逊的儿子当头一拳。
  而今日之事的正主,也就是面对皇帝诘问的学子们,纷纷蠢蠢欲动。
  赵南斗与秦延谏对视一眼。
  后者一副刚硬耿直的神色,率先开口:“陛下,学生请奏对。”
  朱翊钧偏过头打量说话的学生。
  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二十出头的模样。
  这时候张宏凑到耳边,轻声道:“陛下,这是故太子太保秦国声之孙。”
  这就是各有跟脚的体现了,实在一言难尽。
  朱翊钧恍然,意味深长看着秦延谏:“原来是九转太保的子嗣,难怪拿皇庄外戚‘劝谏’朕,看来是继承了先祖遗志。”
  秦国声就是秦金,历经弘治、正德、嘉靖三朝,一度有“两京五部尚书,九转三朝太保”的美称。
  孝宗一朝留下的臣子,大多有着独特的风骨,秦金便是如此,出了名的敢爱犯上直言。
  此人不仅在大礼议一事中伏阙,更是在皇庄事上火力全开。
  永福长公主、定国公徐光祚、以及一干内臣,其田亩都以秦金力争而削减。
  甚至秦金还公然上奏,请求废弃皇庄,称皇庄乃是“剥民以益上”、“为厉于民”,语气严厉,几度让世宗皇帝勃然大怒,斥其目无君上。
  此后秦金虽然因世宗“嫌老”而致仕,但仍旧在民间屡屡撰文剖皇庄之弊。
  眼前这秦延谏,想必就是家学渊源了。
  秦延谏抿了抿嘴,没有反驳。
  他朝皇帝恭谨一拜:“陛下,革除皇庄乃先祖之志,固当承继。”
  朱翊钧闻言,不由笑了笑。
  这是在拿话点自己呢。
  秦延谏口中的先祖,除了秦金以外,也是在指他朱翊钧的先祖,也就是世宗嘉靖皇帝。
  当年秦金拿皇庄谏言的时候,世宗皇帝治国热情还未消退,挨骂之后气归气,倒是真的下诏整饬皇庄之弊。
  不仅命给事中夏言等清核皇庄田,同时还命户部尚书孙交造皇庄新册,额减于旧——自是,正德以来投献侵牟之地,颇有给还民者。
  甚至连皇庄这个名目都革除了,改称官地。
  换句话说,如今在法理上,皇庄这个称谓是不合法的,应该叫官地,属于皇帝跟朝廷的共同财产。
  所以,秦延谏话里的意思显然是,世宗皇帝虽然后面干得不怎么样,但前面整治皇庄的做法,还是值得学习和继承的。
  朱翊钧摆了摆手:“那便由你奏对。”
  说罢,他又朝中书舍人王应选轻轻点了点下巴,示意后者稍作记录——别看在场没有别人,但这事外面定然已经传开了,多半翘首等着看皇帝怎么应对。
  秦延谏再度下拜谢恩,起身后语气却稍显激动:“陛下如此问我等,无非是指责我等借题发挥,以皇庄外戚阻碍中枢度田清户之大政。”
  “但恕学生斗胆,陛下这般看我等,不过掩耳盗铃罢了!”
  话音刚落,何洛文腾然起身,呵斥道:“秦允忠!放肆!”
  何洛文在国子监系统内,一路走到礼部侍郎的位置上,对大部分学生都能叫得出表字,尤其是表字本就奇特的——秦延谏表字允忠,嗯,他还有个堂弟秦延烝,表字允孝,可谓一时瑜亮。
  朱翊钧朝何洛文撇了一眼,抬手制止了后者:“无碍,让他说。”
  秦延谏见皇帝允准,本来还有些惶恐的心情,也稍有缓解。
  果然如坊间传言,不论别的事,皇帝在让人说话这事上,还是无可挑剔的。
  想到这里,他的胆子不由再度大了几分。
  秦延谏立刻接过话:“陛下,论度田,可有侵占更甚于皇庄者乎?论清户,可有匿籍更甚于外戚勋贵者乎?”
  “无论我等的动机初心如何复杂诡谲,这是能改变的事么?”
  “一事归一事,哪怕我等是十恶不赦之人,难道我等指出的弊政就不复存在么?”
  “这是国子监前年开设的逻辑学所传授辨明是非之方式,老师们也说这是陛下希望我们所学习的。”
  “陛下难道要罔顾自己当初说过的话,要将我等的道德动机与我等指出的弊端混为一谈,从而一损俱损么?”
  一言既出,几名学生纷纷点头响应。
  身后的徐阶闻言,面色颇为古怪,这些学生还真是学以致用,也不知道皇帝现在作何感想——孔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同的句读,总能找到对应理由,不就是害怕这种情况么?
  与此同时,赵南斗也顺势接上话:“陛下,我等妄议大政,甘愿认罪伏法,听从法司发落。”
  “但是一事归一事,皇庄外戚之弊不除,度田清户,又岂能让人心甘情愿?”
  这个姿态当真是无可挑剔。
  不少朝官暗自认可,心中赞一声可圈可点。
  秦延谏再度抢回话头:“陛下,学生听闻陛下上月视察大兴,亲自接见了当地佃户,还作诗感慨佃户艰辛。”
  “然,恕学生直言,欺凌佃户,寺观哪里能比得过皇庄呢?”
  “皇庄之佃仆,世代不得脱离佃籍,既缴国税,又缴皇粮,一田两税,重不堪负。”
  “嘉靖元年,御史王琳和安陆州知州王槐曾奏,查庄田税银亩八分,三倍民田!”
  “此前我等经行霸州仁寿宫皇庄,曾问于佃户,其言奸书积校,多方掊克,竟要再征六分!”
  “但遇灾年不能足额,那便是械拷百出,必至破家乃已!”
  “这不就是隆庆六年陛下登基之前所感慨的,百姓竭尽脑髓于鞭扑么?”
  “难道因为百姓的脑髓是攫入内帑,陛下如今便要视若无睹么?”
  “若是陛下非要学生回答,学生希望陛下对待皇庄外戚,能够像对待士绅僧道一般,给天下人一个公道!”
  “还请陛下明鉴!”
  一番话语,可谓发自肺腑,椎心泣血,秦延谏本人更是动情无语,再度下拜。
  王象晋、赵南斗同样一左一右跪到秦延谏身侧,俯身下拜。
  其余学生依次拜倒,异口同声:“还请陛下明鉴。”
  说是头脑发胀也好,思绪简单也罢,在这种氛围下,几名学生甚至露出了视死如归的模样。
  驿站中一时寂然。
  冬风穿堂而过,寒冷的气氛中,平添几分沉闷与肃杀。
  大堂内众人的神情都在此时逐渐精彩起来。
  汪宗伊与王锡爵对视一眼,眉毛微挑,鼻翼翕动。
  许国仰着头,一副神游的模样,手揣在袖子里胡乱掰扯。
  何洛文、陈经邦两人埋着头,不知道在作何思绪。
  久经官场的徐阶,看着这些人的神色,心中明了——不管这些学生有没有说服皇帝,至少这些大臣,此刻都多少有了倾向。
  他隐晦地看了一眼皇帝的神情,可惜,没有看到多余的反应。
  只见皇帝不置可否,悠悠开口:“汝等也说是嘉靖年间。”
  “朕怎么记得,嘉靖年间已经清丈过皇庄了,单是宫里退还百姓的田亩,就有两万一千余顷。”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皇帝再度发问。
  话刚出口,身后的张宏立刻接话:“陛下,确有其事。”
  “清还田亩之后,内廷只留了仁寿、清宁、未央三宫官地,加起来也不过六十三处,计地一万六千一十五顷四十七亩零。”
  士绅有士绅的态度,外朝有外朝的态度,内廷自然也有态度,张宏这一番附和,就是内廷的态度。
  毕竟皇庄可是内廷切切实实的进项。
  不管下面贪了多少,也别说害了多少百姓,钱可是真的送进宫里了。
  再者说,也不是没退过田,这才多久,又退?
  而且当初也不只是退地了,甚至租子也被世宗皇帝重新定了规矩,从每亩八分银,降到了每亩三分。
  乃至上下其手的中间环节,也迎来了大裁员,“而皇庄之名,及管庄内官俱罢”。
  其余的什么戚畹“清夺隐冒庄田万六千余顷”,以及宗室“但存藩封初请庄田,余者清还”,那更是数不过来。
  短时间,似乎也没有再来一次的必要——至少司礼监是这样想的。
  这事秦延谏当然再清楚不过。
  他当即抬起头,连反驳带解释地朝皇帝回道:“陛下,世宗皇帝毕竟精力有限,清田不过数年,奸宦们便失了约束,再度故态复萌!”
  说罢一句,秦延谏厌恶地看了一眼张宏。
  “单说皇庄,嘉靖二十年后,龙兴之地承天府,皇庄再度增至三万四千九百倾!彼时的民田,甚至不过一万九千四百余顷!”
  “嘉靖三十九年,御史王廷瞻奏皇庄侵占,世宗斥以予民,暗中却为奸宦蛊惑,发中旨令其仍旧!”
  张宏眼观鼻鼻观心,这种指着太监骂皇帝的戏码,他早就习惯了。
  只听秦延谏继续说道:“……东昌、兖州几度抄家,以及奸人献田,境内闲田,如今竟多为皇庄!”
  “及至先帝,嗣位二年,未尝接见大臣,却亲收皇庄子粒。”
  “而内臣肆虐敛财如蝗虫过境,无不以皇帝为名,恣意扩张皇庄,白夺百姓田土,夷坟墓,毁房屋,斩伐树木,于是百年土著之民,荡失产业,抛弃父母妻子。”
  “朝臣凡有奏皇庄事,不过‘疏入,不报’四字而已。”
  “陛下登基以来,动辄抄没百官田地为皇庄,单是万历元年,抄没孙一正、张涍等十余人,便有近千倾!”“往后年年如此,抄没少则数百,多则上千,竟从无归还百姓。”
  “积年累月之下,当初的一万六千倾,如今数倍何止!?”
  说到最后,秦延谏的语气中更是带上了愤慨!
  许国本是事不关己仰着头,此时闻言,忍不住摸了摸脖子,却是心思没在什么皇庄上,而是对皇帝抄家敛财这事心有戚戚——他这种大户出身最怕敛财式问罪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学生说的也不无道理啊。
  被说服的似乎不止许国一人,何洛文看了一眼张宏,又看向皇帝,欲言又止。
  “咳。”
  一声轻咳。
  却是王锡爵出面打圆场:“即便心忧时弊,也不是你们詈骂君父的理由。”
  汪宗伊同样颔首:“陛下,该罚还是得罚。”
  表面在求降罪,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暗中求情。
  当然,这是因为皇帝一度以来讲道理,两人才会这样表态。
  否则朝臣恐怕都懒得开口。
  当初成化时,仁寿太后的皇庄与民争田,闹到宪宗皇帝那里,结果可不怎么见得光——宪宗皇帝竟然“欲徙民于塞外”。
  张宏见吏部尚书、礼部尚书接连站到对面去了,眉头微皱。
  这些文官,遇到事时,总是这般靠不住。
  他难得语气带上阴阳,开口道:“诸位看来对内帑的产业意见不少。”
  几名朝臣不约而同朝他看去。
  意见这个词相对来说比较中性,总归都有自己的意见,自然不少。
  但在出巡的时候使用,往往有不同的意思。
  概因前年皇帝与首辅张居正才一同批示过“从公阅视,据实以闻,不必另出意见,反滋多事。”
  所以,这位司礼监大太监是在讽刺朝臣滋生事端。
  不过太监在皇庄一事上的立场,朝臣早有预料,也并不动怒。
  汪宗伊当先回呛道:“张大珰这话自然没错,治政,岂不就是要各抒意见,求同存异?”
  当然,这也是皇帝的金口玉言。
  用近来流行的话来说,诉诸权威是儒生的老本行,不是太监学了点歪门邪道就能比的。
  王锡爵正欲帮腔。
  却见主坐的皇帝有了动作。
  朱翊钧无视了几名朝臣,看着秦延谏,缓缓道:“照汝所言,嘉靖年间的清丈皇庄似乎没管得多久,便故态复萌了。”
  “那朕今日便是从了你所请,过上些年,不又是无用功?”
  “似乎也没甚意义。”
  秦延谏还未来得及开口,一旁的王象晋终于按捺不住。
  他不顾背后警告的眼神,借着回话的功夫,爬到离王之垣远些的地方,抢过话头:“陛下容禀!”
  “那是世宗皇帝未竟全功,不曾定制之故。”
  “如今正要陛下为皇庄订立万世共尊之法!”
  王象晋话音刚落。
  “好一个定制!”
  只听皇帝击掌而赞,缓缓站起身。
  王之垣正在分辨儿子这话犯不犯忌讳。
  突然见皇帝这般作态,他后知后觉一般,似乎想到什么,猝不及防地呆在原地。
  皇帝身后的徐阶也转过头。
  众人的目光纷纷在皇帝与王象晋身上来回逡巡。
  只见皇帝起身后,展颜而笑:“说到定制,朕也有意见要说一说。”
  ……
  “曾记得卓吾公在《与焦漪园太史书》中曾言,盖意见太多,窠臼遂定,虽真师真友将如之何哉。”
  “我的意见同样不少,还是不说了罢。”
  何心隐蹲在墓前,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香插进土里。
  李贽对于何心隐的推脱,没有轻易放过。
  他上前一步,继续追问道:“夫山公,我这一问非止好奇而问,亦是问道。”
  “夫山公若是不愿与我讲道,又如何忍心见我因纵放逃犯被论罪?”
  一旁的耿定向见李贽不依不饶,默默避开身子,假装出神。
  他与李贽是在送何心隐。
  当然,说护送或许准确一点,毕竟有为何心隐开道的意思。
  想在巡抚衙门以及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想跑,没点关系是不可能的。
  就像何心隐当初利用蓝道行算计严嵩的事败露时,被严嵩余党追索一样,若是没有徐阶护着,他也逃不出顺天府。
  眼下摸了皇帝的虎须,想从容离去,自然也离不得“朋友”的帮助。
  徐阶肯定指望不上,但好赖何心隐朋友多,什么胡宗宪、程学博、罗汝芳、王世贞都是朋友,当然,耿定向与李贽也算在其中。
  何心隐闻言笑了笑,他起身拜了三下,而后才回道:“卓吾公不向皇帝请罪,不就不会被论罪了?”
  他与李贽是第一次见面,此前只不过有些书信来往。
  但在得知耿定向要来护送何心隐后,李贽非要跟来。
  跟来也就罢了,还声称事后要向皇帝请罪。
  李贽摇了摇头:“虽说夫山公乃我之半师,但陛下亦是我道友,如今不能两全,也只能甘愿请罪。”
  李贽推崇何心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仅在与友人交谈时力陈其为“见龙”、“世之贤人君子”,甚至撰文夸何心隐是“为上九之大人也”。
  也正是因为这一份崇敬,他才会非要跟着耿定向前来护送一程。
  何心隐沉默了片刻后,终于是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
  他看向李贽,神情感慨叹息一声:“世人都说李卓吾做了皇帝近臣后,便失了锐气。”
  “如今亲见,分明仍旧是恩怨分明。”
  李贽就静静看着何心隐,等着他的回答。
  而这一次,何心隐也没有再推脱。
  他顿了顿,肃然回道:“我承认皇帝这些年做得不差,我也并非是故意与他为难。”
  何心隐今年六十三了,多年奔波四处讲学,整个人显得又黑又瘦,只有言谈之间,才能见得心学大儒的气象。
  李贽也跟着收敛神情:“还请夫山公直言。”
  一旁的耿定向适时转身离开:“过了前面驿站就出顺天府了,我去打点一二。”
  这就是身为朝官,要避讳敏感话题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剩下的两人并未偏移注意。
  何心隐斟酌片刻,再度开口:“商辂曾言,天子以天下为家,安用皇庄为。”
  “卓吾公,你扪心自问,天子究竟是不是以天下为家?”
  如果说李贽是狂生的话,那么何心隐就是狂生中的狂生。
  动辄治理天下、社会化抚养这些话,如今点评皇位,更是一副神态自若的模样。
  李贽闻言,不由沉默片刻。
  何心隐在问皇庄,显然也不止是皇庄。
  而是在拿皇庄举例,指历任皇帝以私心驭公器,公私不分。
  进而点出了那个国朝至今,有识之士们都回避的问题——在太祖皇帝重塑法统以来,这个天下,究竟是公天下,还是家天下。
  而商辂的话固然正确,却又与实际不符,否则也不是有皇庄这种东西流毒至今了。
  分过吃饭,对哪个衙门都适用,皇帝也不例外。
  李贽思来想去,终于开口:“皇帝以天下为家,朱家子以朱家为家。”
  话音刚落,何心隐突然抚掌大笑:“卓吾公果然通透。”
  笑了几声后,他收敛神情,一字一顿道:“皇帝是官职。”
  话说到这里,四门会这次拿皇庄给皇帝上眼药的目的,终于是昭然而揭。
  李贽没有反驳,只是有些感慨:“今上已然可称之为英主。”
  何心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想了想,解释道:“或许当得英主之称,但有些事,并不是皇帝英明与否,就会有所改变。”
  “无论谁坐在上面,天下人都需分清楚公私。”
  就如何心隐方才所说,他对皇帝是真的没什么恶感。
  但佛门有话说得好,有些罪孽,是天然带来的,就像皇位上的任何人一样。
  当然,对此何心隐也做不了太多。
  更没有那个能力替皇帝摒除这一身的原罪。
  但如今建言清丈皇庄,既是给皇帝赎罪的机会,更是为民请命。
  所以,面对李贽的诘问,他可以说是心安理得,坦然从容。
  见李贽陷入沉默,似乎对于他这番公私两分的论断有些不愿意接受,何心隐也不多论述。
  恰好见耿定向从远处返回,何心隐适时拱手道:“卓吾公便送到这里吧,我自去便可。”
  李贽回过神来,连忙拱手回礼:“江湖再会。”
  何心隐摇了摇头:“身心两衰,恐怕没有再来京城拜会的机会了。”
  说罢,他洒脱一笑,朝李贽道别。
  李贽目送何心隐离去。
  他见得何心隐走到耿定向身边,便朝耿定向也遥遥招手,示意自己返京,不再往前。
  孰料耿定向并未与他回礼,反而带着何心隐又走了回来。
  李贽纳闷看着两人走回来:“二位这是……”
  何心隐走到近处,突然叹了一口气:“我随卓吾公一同去见皇帝。”
  李贽一惊:“陛下派锦衣卫大肆设卡了?”
  不是这样大张旗鼓,万不至于给何心隐堵了回来。
  何心隐面色古怪地摇了摇头:“不是,是我想见皇帝。”
  他也不说原因,只是看向耿定向。
  后者会意,从衣袖里掏出一份文榜:“这是方才我在驿口处揭下的。”
  李贽顺势接过,目光下移。
  而后动作一滞,瞬间脸色变得精彩起来。
  只见文榜抬头一行大字就牢牢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关于皇帝个人财产公示的意见征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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