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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61年(隋大业八年)正月初一,新岁元旦,从清早起便瑞雪飘飘,待到午时,河北涿郡已是素裹银装,临朔宫一片玉白。壮伟恢宏的怀荒殿前的空场上,刀枪如麻,旗幡林立。隋军讨伐高丽国的出征仪式,正在漫天飞雪中进行。杨广在十二名金甲卫士的护拥下,着通天冠,隐龙裘,登上高坛宝座。面对全军,郑重颁诏:“大隋天朝,富有四海,八方胡夷,莫不来朝。惟高丽番邦,妄呈夜郎之大,轻漫寡人之尊。国耻焉能不雪,天威岂可有损。两百万铁甲将士,务必奋勇进军,旌旗指处,踏平高丽,不擒高元,誓不收兵。”
  以行军大元帅宇文述为首,将士们齐呼万岁!其声势天摇地动。宇文述手心里始终捏着一把汗,杨广限他调集两百万大军,而至今仅仅集结一百三十万人。他原以为杨广最快也要在春暖花开之后才能发兵,不料杨广竟急不可耐,既不管过年,也不顾天寒地冻,在这大年初一誓师。他只得谎称两百万大军已齐,反正杨广也无法自己去点验人数。但他担心被杨玄感、李渊等人把底细揭穿,真要向杨广捅出去,说不定他就要人头落地。
  鼓乐声中,杨广亲自向行军大元帅宇文述授金印,向行军参赞杨约、副元帅杨玄感、水军总管来护儿授铜印,向各军统领辛世雄、李渊、元礼等授节度,向御营六军大将军宇文化及授令箭。随即,杨广衮冕玉车出城,在桑干河的积柴坛上,拜祭天、地、先皇、马祖。祭毕,将柴坛点燃。在熊熊火光中,在隆隆战鼓声中,在碎玉飞絮般的漫天风雪中,大军正式启程。
  第一军统领大将辛世雄,全军皆为青丝连明光甲,铁具装,青缨拂,睃猊旗。大军日行四十里,然后驻扎宿营。次日一早,第二军统领李渊率队出发,全军尽为绛丝连朱犀甲,兽文具装,赤缨拂,豹麟旗。亦行四十里扎营。再次日,元礼统率的第三军出发。全军皆为白丝连明光甲,银具装,素缨拂,辟邪旗……每军前部均有鼓吹一部,计大鼓、小鼓,长鸣、中鸣,各十八具,惘鼓,金钲各二具。军后皆有铙吹一部,计有铙两面,歌箫、胡茄各四具,节鼓一面,吴吹、横笛各四具,大角十八只。端的是队伍齐整,气势壮观,刀枪耀眼,盔甲明亮。如此日发一军,计二十四日,发二十四军,队伍绵延近千里。又六日,杨广亲率的御营六军,亦逐日出发,有宇文化及在身边保驾,杨广感到万无一失。整整三十天,三十军方始从涿郡出发完毕。一百三十万大军,号称二百万,迤逦一千多里,浩浩荡荡,几乎没有尽头。先行出发的第一军,已到鸭绿江边,杨广御营六军方到辽东。
  行军副元帅杨玄感,深得杨广器重,特命他去掌管水军。四万水军兵将,三万艘海船,从东莱海口起锚,扬帆破浪向高丽进军。一路未遇高丽水军拦截,顺利到达高丽国坝水登陆。
  一百多万大军出征,水陆并进,给养的消耗,辎重的运送,需要投入相当大的人力和物力。为前线服务的民夫,多达两百万人。一时间,从河北到辽东,直至鸭绿江一线,兵士、民夫、车马,拥塞于道。尽管宇文述曾下令斩杀了几十名不听调遣阻塞通道的兵将民夫,但情况依然难以扭转,官道仍旧处于失控的混乱状态。
  杨玄感、来护儿率大隋水军在坝水上岸后,先派出两支哨探部队,各约两百人,沿左右两个方向搜索前进。大部队以船为建制,不慌不忙,不急不躁,队列整齐地排队待命。个个刀枪在手,人人保持高度警惕,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对面山丘上的高丽大将朴承正,趴在雪坡上已观察多时,终于对部下发出号令:“撤!要悄无声息地撤!哪个暴露目标就地斩首。”副将不甘心:“将军,乙支大元帅命我们给敌人以迎头痛击,应趁其上岸后立足未稳,打他个措手不及。”
  “你难道双目俱盲,没看见隋军已有准备吗?”
  “那,我们这一万精兵,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敌人入侵?连照面都不打就掉头逃跑,该如何向父老乡亲交待?”
  “你何以如此迂腐!打仗总要相机行事。敌军四倍于我,且是有备无患,我们何必硬去送死。”朴承正发怒了,“撤!”
  高丽国一万精兵,人不知鬼不觉从埋伏地撤走。
  隋军两支搜索部队,相继回来报告,前面并无异常,不见高丽国一兵一卒。
  来护儿听罢大为诧异:“奇怪,我水军三百艘战舰浩浩荡荡来攻,高丽国不会不知,为何不派兵在岸边阻击?”杨玄感不以为然:“高丽国能有多少兵马,我军水陆并进,他兵力不足,顾此失彼,无力阻击。”
  “既或无力正面阻击,也当伏击才是。总不能敞开大门,任我军长驱直入吧?”来护儿自有见解。“这不足为奇,”杨玄感也有他的思路,“敌军势孤,闻我两百万大军进剿,早已闻风丧胆,抢先逃命,谁还敢以卵击石。”
  “不然,高丽国兵精将勇,决不会不战自败。真若如此,高元也就不会拒不入朝了。”
  “我说来将军,总不能在这喋喋不休地议论。兵贵神速,应趁高丽国尚无防备,挥兵直指平壤。”“副帅,依末将看不宜轻进。一者须防中敌埋伏,二者要等我陆军推进到高丽境内数百里后,与我水军能互为呼应,以免我军单方急进,孤军深入陷于被动。”
  “来护儿!”杨玄感已直呼其名,看来是不客气了,“本帅说轻些,你是贪生怕死的怯战懦夫。说重些,你是有意贻误战机,甚至可以怀疑你是高丽国的奸细……”
  “副帅,请不要再说了,末将下令进军就是。”来护儿满腹委屈,一马当先开拔。
  陆路隋军第一军五万余众,在辛世雄的统领下,从冰封的江面,越过了鸭绿江。与水军情形相仿,陆军也未遇到任何抵抗。从将领到士卒,都认为高丽国已被吓破胆,普遍存在着轻敌思想。由于是冰天雪地,行军极其艰苦,在没膝的积雪中,一天要跋涉四十里,确实很不容易。为了减轻负担不致掉队,有的兵士便偷偷将随身携带的粮食丢弃一些。有人领头,便有人效仿。辛世雄发现后不觉大怒:“你们疯了!丢掉粮食吃什么?”
  副统领劝道:“大将军息怒。万岁严令我军一日必行四十里,积雪盈尺,兵士负重,焉能达到目的地。丢些粮食,轻装前进,不误里程,对万岁便有交待。至于粮食,身上背的足够几天食用,运粮戎车很快即会到达,再说待打下高丽城池,再行补充不迟。”
  辛世雄听后,觉得也有道理,便不再追究,只是催促队伍前进。
  萨水东岸,高丽国大元帅乙支文德,策马立于高坡,在认真察看地形。自家国土,本来了如指掌,但他有个习惯,若不实地踏勘便难放心。凛冽的朔风,扬起团团飞雪,透过狐裘,灌入他的脖颈,他全然不觉,心中正酝酿着破敌之计。
  一队人马约有十数骑,迎风踏雪向这里行来。为首的白马上,那火红的披风,在白雪的映衬下分外醒目。乙支文德猛抬头,见来者已到近前,连忙滚鞍下马,俯伏在地:“叩见大王。”原来,是高丽王高元亲临前线。
  “大元帅快快平身。”高元急忙下马搀扶。
  乙支文德却是表情严肃:“大王请恕为臣直言,您怎能擅离平壤!您不该来前线涉险。敌军大兵压境,相距不足百里,恶战在即,这如何使得!万一有个闪失,岂不令举国军民……请大王速返都城。”
  高元满面忧愁:“大元帅,本王之所以亲临前线,是有一件大事商议。”
  “大王有话派人传令就是,何需亲自奔波。”乙支文德躬身施礼,“请大王示下,为臣定当遵命。”
  “本王想来,隋国两百万大军进犯,皆因我一人而起。我高丽倾国之兵不足二十万,焉能拒敌!与其战火殃及百姓,不如我一人往隋营请罪,以保举国平安。”
  “大王不可有此奇想,杨广屡召大王不至,积怨已深,你一旦身入隋营,定难生还。”
  “我一人死不足惜,只要换得隋国撤军,纵死九泉亦安心瞑目。”
  “不可,万万不可!”乙支文德坚决反对。
  “大元帅,我不能为个人安危,而置举国百姓生死于不顾。”高元颇为悲观,“与其战败被俘,使高丽全国玉石俱焚,何不现在去负荆请罪,可保全多少战士与百姓的生命!”
  “大王爱国忧民之心,令为臣铭感肺腑。但我堂堂高丽,总不能不战自败。大王战前投降,全军将士不会答应。”
  “乙支文德啊,你身为大元帅,也当珍惜将士生命才是。”
  “为臣作为统兵元帅,更加珍惜国家的荣誉。誓与隋军决一死战,便血染疆场,亦心甘情愿。”乙支文德挥剑将一株碗口粗的松树拦腰砍断,“如战败,当如此树!”
  高元为乙支文德誓死报国的决心所感动:“大元帅如此刚烈,本王无话可说,愿同将士一起身在前线,共同浴血苦战。”
  “大王,您当真不怕危险?”
  “将士们不避生死,本王又岂能惜命。”
  “大王真若有此决心,为臣有一诱敌深入之计,须请大王助一臂之力。”
  “大元帅为抗隋,有用到本王之处,尽管讲来。”
  “大王,请附耳过来。”乙支文德把想法悄声告诉一番,“有大王出面,此计十有八九成功,只是大王要担风险。”
  “风险算得什么!本王为国为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且容本王当一次诱饵,愿上苍保佑我军大获全胜。”
  杨玄感、来护儿水军在向前推进。一路上,不见高丽一兵一卒,而且连一个高丽国百姓也见不到。所有村庄都已人去楼空,不闻鸡鸣犬吠,仿佛到了无人世界。据探马报告,此去高丽国都平壤城仅有几十里了。来护儿未免忧心忡忡地对杨玄感说:“副帅,这情形不对头,只恐有诈,高丽国不可能不派兵阻击呀?”
  “你不必疑神疑鬼,本帅早就说过,高丽国兵将都已望风逃窜。”前面是一道狭长的河谷,来护儿不放心地看着杨玄感:“副帅,此处地势险恶,莫要中了埋伏。”
  “你未免过于小心了,只管大胆前进就是。”杨玄感极为自信,“真有埋伏倒好,本帅正想与之决战呢。在此歼灭敌方主力,攻取平壤便轻而易举了。”
  来护儿不好再坚持己见,小心翼翼地率队进入谷口。由于担心中埋伏,禁不住东张西望。
  眼见得隋军大部已进入峡谷,埋伏在山头上的高丽军副将,不由得催促主将朴承正:“大将军,隋军果然中计,快下令出击吧。”
  朴承正摇头。
  “大将军,机不可失,若一延误,隋军醒过腔来退出谷口,便前功尽弃了。”
  “莫急,我自有道理。”朴承正待到隋军都已进入谷口后,才吩咐副将,“你带两千人冲下去与敌交战,稍一接触,即行溃退。记住,许败不许胜,要尽可能保存实力,我方伤亡不超过一百人,你便是大功一件。”
  “大将军这是何意?”副将好生费解,“我一万大军全线压下,即或不能全歼敌人,至少也可吃掉大半。”
  “那是你一厢情愿。”朴承正指点着说,“你看,隋军进谷是有对付埋伏的心理准备的。他们步步为营,井然有序,试探前进。我一万人马真要冲下去,隋军正好与我进行决战,即使能够消灭半数敌人,我军也已拚光。那么,谁来保卫平壤?这种蚀老本的仗,我们不能打。”
  “可为何还要去打败仗呢?”
  “有道是若欲取之,必先予之。”
  “既如此,我军无声撤走便了,这样一百人也无需折损。”
  “你想过否,我军不在此设伏便有悖常理,只有打一下败走,方使隋军不致生疑。且认为我军不堪一击,才能使隋军滋生骄气,我才好实施下一步破敌计策。”
  副将始终听不明白,朴承正已不耐烦再讲,命他即刻领兵冲下山岗。
  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响起,两千人踏起的积雪飞扬,荡起冲天雪雾。朴承正为增加声势,又命山上的兵士齐声助吼,并用松枝将积雪扫下山坡,一时间也不知高丽国有多少伏兵。
  来护儿顿时惊慌:“副帅,不幸为末将言中,我们中埋伏了。”
  “无需慌张。”杨玄感传令,“各军听令,高丽兵微将寡,前来送死正可将其聚歼。原地不动,以队为战。”
  主帅不慌,军心自稳,隋军摆开阵势,做好了迎战准备。
  高丽军的进攻声势虽大,毕竟实力有限,兵力相差悬殊,交手不过一刻钟,双方分别伤亡数十人。高丽军副将始知隋军确实有备,便传令撤军。立时,高丽两千兵将呼拉拉退出战斗。
  杨玄感见敌军撤走,感到突然:“来将军,是否乘胜追击?”
  来护儿持异议:“不妥,敌军突然退却,难免有诈。”
  杨玄感观察片刻,见高丽军已退至山半腰:“敌军兵力不足,不胜而退,我军当紧紧咬住不放,力争吃掉这股敌人。”
  “副帅,万万不可,高丽军未败而撤,莫非在诱我深入?”
  杨玄感一时也无主张,沉吟半晌:“全军继续搜索向前,进逼平壤城。”
  于是,隋军沿峡谷起动,由于担心高丽军再有埋伏,采取步步为营战术,行动较为迟缓。
  朴承正见副将带队退回,表示满意,立即传令全军,跑步抄近路向平壤城进发。
  副将点头称是:“大将军英明,平壤空虚,理应立即回防。”
  朴承正也不多说,只是乘马在前直奔平壤方向。兵士们连滚带爬,总算抢在隋军前面到达平壤城下。副将喘息着对朴承正说:“大将军,趁敌军未至,快些进城布防吧。”
  “不必。”朴承正心中自有主张,“一万守军被大王带走八千,加上我们不过还是万把人,焉能守住城池?速去传令,着两千守军立即退出。”
  “什么?”副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将平壤城拱手送与敌军?”
  “我早对你说过,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朴承正不得不略作解释,“与其守城拼光,还不如让其占领平壤。”
  “我,想不通。”副将赌气蹲在地上。
  朴承正变得怒目横眉:“军令不可违,如何破敌,本将军自有妙计,你速去传令。”
  副将满腹怨言,将城内两千人撤出,回到朴承正面前交令。却见朴承正改换了百姓装束,而且他周围约上千名士兵,也在脱军衣乔装百姓,不禁奇怪地发问:“大将军,这却为何?”
  “你过来说话。”朴承正把副将引到一旁,“我与一千士兵,化装为百姓藏匿城中,部队交你统领。估计今晚隋军即可侵占平壤,待到明夜三更时分,我们在城内四处放火,并打开城门。你带全军事先在城外附近埋伏,及时杀进城来。里应外合,定获全胜。”
  副将这才明白朴承正这一番心计,不禁大为感动:“大将军,城内危险,还是末将在内。”
  “莫争。”朴承正见副将已领会意图,始觉放心,“而今国难当头,我为大将,理应身先士卒,冲锋在前。你火速带队伍撤走,不要留下痕迹,不要被隋军看出破绽。”
  副将不敢再争,哽咽着说:“末将遵令,大将军千万保重。”
  “放心,全城百姓都会保护我们,决无危险。你只切记,明夜三更,火光起便杀进城来。”说罢,朴承正带领化装好的一千精兵,迅即潜入城中。萨水前线,嫣红的旭日从皑皑雪山峰顶腾空升起。阳光普照,碧绿的松林中营帐棋布,早炊的隋军在凿冰融水。“踏踏踏踏”,突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一队高丽马军,约有百十骑,向萨水西岸猛冲过来。马蹄荡起的积雪,如腾起满天云雾,马队恰似腾云驾雾而来。气势撼人心魄,锐不可当。
  正在拣松枝的隋军惊呼:“不好了!高丽马军杀过来了。”
  凿冰的隋军撒腿往回跑:“快!高丽兵杀过来了,快上马迎战哪!”
  然而他们的声音,全被雷鸣般的马蹄声淹没。高丽马军如白色风暴,已冲进隋军营地。他们在马上挥起长刀,隋军士兵转眼间有二十余人丧命。
  辛世雄闻变从帐中奔出,见状疾呼:“弓箭手,快出来放箭!”
  隋军将士纷纷钻出帐篷,张弓发箭。顿时,高丽马军有十几骑中箭,其中有六七骑倒下。待到辛世雄跨上战马,带领骑兵迎击,高丽马军已呼哨一声,旋风般退走,转眼到了萨水对岸。
  辛世雄用枪逼住一个在地上挣扎的高丽伤兵:“说,何人带队偷袭我军?”
  赶来的随军通事,用高丽话复问一遍。高丽伤兵,不肯开口。
  副统领也来到近前,他对辛世雄说:“原以为高丽军只有望风逃蹿,想不到还敢主动进攻。”这也是辛世雄的疑问,因而决心弄个明白。他的枪尖在高丽兵的伤口里搅了一下,高丽兵痛彻骨髓,几乎发昏。辛世雄狠狠地威逼:“说!”
  高丽伤兵疼痛难忍,只得实说。通事听后告知,是乙支文德亲自带领敢死队过河奔袭,原因是高丽国王高元来到前线。辛世雄获悉高元就在对岸,感到这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决心生擒高元,要立首功。立即传令全军开拔,向萨水东岸攻击,穷追不舍。
  副统领感到为难:“将军,全军尚未用早餐。”
  辛世雄予以怒斥:“战机岂可坐失!马军立即过河,你带步军随后赶到,并派人晓谕第二军李渊火速跟进。”
  辛世雄马军杀过萨水,高丽军已先期退走。只残留下遗弃的营帐和杂物。辛世雄在马上眺望,清晰可见前面山坡上,高丽王的旗幡伞盖,相距不过数里之遥。他不甘让高丽王从眼皮下溜走,马鞭一挥,率队又追。
  高丽军毕竟熟悉地形,直至中午,辛世雄虽说未被高丽军甩掉,亦未能缩短距离。全军已是人困马乏,饥肠辘辘,步军也相距过远,辛世雄只得传令休息,埋锅造饭。
  前面的高丽军似乎也已疲劳难支,也就地休息,也在扎营用餐。饭后,辛世雄原打算等步军赶到再行动,当他看见那迎风招展的高丽王旗幡,不禁又气上心头。他发誓要一鼓作气,追擒高元。辛世雄这里马军一出动,高丽军便立刻闻风而逃。这样又追至红日衔山,昏鸦噪树,暮霭袭来,隋军仍未能如愿以尝。高丽军逃不掉,但隋军也追不上。眼看夜幕拉开,辛世雄只得下令宿营。
  二更时分,副统领率隋军步兵赶到宿营地。他听辛世雄讲述了一整天的追击情景,不免担忧:“将军,高元是否在诱我深入?他在前方布有埋伏,意在将我军引入圈套?”
  辛世雄不由放声大笑:“他高丽全国能有多少兵马?纵有埋伏,又奈我何。”
  “将军,如此追击下去,这军粮只恐不足。”副统领婉言提醒,“是否等运粮队到达,部队补给粮草后再予追击?”
  “那高元岂不就逃之夭夭了。”辛世雄说着不觉站起身,“此番决不能让高元溜掉,穷追不舍,上天追到他灵霄殿,入地追到他鬼门关!”
  “将士们一旦粮尽,莫说追击,便自保亦难。”
  “粮草不足为虑,存粮至少可吃两天。明日傍晚即可到达平安里,那是个繁华大集市,补充粮草谅来不愁。”辛世雄关心的是另一件事,“第二军现在何处?”
  “相距约四十里,李渊将军言道,无论路途如何艰难,他决不会拉大距离。”
  “好!”辛世雄更加放心了,“后续部队在后紧跟,高丽便有伏兵又何足惧哉。”他决心明日一早,马不停蹄,更加勇猛地追击。
  在这同一时间,平壤城完全陷入一片混乱中。昨晚,杨玄感、来护儿四万大军,兵不血刃占领平壤后,起初部队还受军纪约束。自今日中午起,抢掠财物,奸**女,滥杀无辜的事件渐次发生。将士们都在观望,有几起杀伤了人命的士兵,被押送到杨玄感的住处——高丽王宫,听候发落。来护儿主张,为严肃军纪,应将违法士兵斩首,号令全军,以儆效尤。杨玄感却意见相左,他认为将士爬冰卧雪跨海远征,受尽颠沛之苦,找女人寻些快活,掠财物以饱私囊,皆情有可原。即便不取分文,不近女色,高丽国民亦不会欢迎入侵者,照样对隋军恨之入骨。他以为不必认真计较。因而打伤人命的兵士,全都安然无恙,事情不了了之。
  将士们都在拭目以待,既然副帅持纵容态度,军将们何乐不为。于是,奸淫抢掠之恶举,在全城泛滥,平壤城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夜幕中的高丽王宫灯火稀疏,清冷寂静。如今这里成了世外桃园,由于杨玄感、来护儿进驻,数以千计的宫女们意外地受到了保护,相对来说较为安全。杨玄感无心贪恋女色,他心事重重。部下见他闷闷不乐,找来宫中女乐和舞伎,要为主人排解忧烦。可杨玄感根本不予理睬,外人怎知他的心中矛盾交织:四万隋军占领平壤,几乎等于宣布高丽灭亡。难道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让杨广成功?捞去这开疆拓土的美名?那么杨广的地位岂不更加巩固?不能这样便宜了他!要设法让他败绩。来护儿适才报告,城内有无数可疑人员活动,怀疑是高丽埋伏下的奸细,建议立即全城戒严,展开大规模搜捕。杨玄感迟迟没有表态,他联想到马探不久前的报告,平壤城外有高丽军队向城池靠拢,预感到高丽军要有所动作。昨日轻松进城,杨玄感便觉意外,高丽军为何不战弃城?这说明对方是有预谋的。如果现在马上采取措施,诸如整肃军纪,分兵两万出城四面驻扎,城内再戒严搜捕,高丽军的阴谋势必破产。可是,这样一来岂不便宜了杨广?如若不采取措施,一旦高丽军率先下手,隋军无备,在混乱中必然要吃大亏。兵败如山倒,那时说不定有多少隋军将士死于非命。又将有多少白骨,暴弃在异国他乡,自己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杨玄感思前想后,依然委决不下。
  杨玄感优柔寡断犹豫不决。铜壶滴漏,夜已三更,忽报城内火起。他正要查问起火原因,究竟是偶然走火还是人为纵火?转眼间城内已腾起多处火舌。他登上殿角高处眺望,城内已是数十处烈焰升腾,浓烟滚滚,火光熊熊,全城业已乱成一团。心中立刻明了,这是隐藏在城内的高丽奸细所为。
  来护儿匆匆跑入:“副帅,不好了!城内高丽百姓发生**。”
  杨玄感跳下屋顶:“是埋伏的高丽兵为乱。”
  此刻,城内愈加混乱。喊杀声,哭叫声,震耳欲聋。杨玄感意识到形势严峻,急忙吩咐来护儿:“说不定高丽军会里应外合,立即传令各军集结,准备战斗。”
  然而,来护儿哪里还能传下将令,哪里还能集结人马。由于隋军半数醉酒,有些将领还宿柳眠花,有些正在赌钱。全城一乱,他们尽皆措手不及。只顾忙着把抢来的财物带在身上,哪里还顾及调动指挥兵马。而此刻四门都已为朴承正袭破,城外的高丽军副将也已带兵杀进城来。朴承正为偷袭城门,特意布置两百名部下改扮为隋军,混乱中闹得隋军难辨真伪,以为自己的内部有哗变者,甚至造成自相残杀。城内的高丽百姓,见隋军已乱,已无抵抗能力,也抄起菜刀、斧头、棍棒等,向隋军发起攻击。闹得隋军也不知敌兵究竟有多少,只顾争相逃命,像炸了窝的马蜂在城中乱撞,从东涌到西,又从南涌到北,到处都被高丽军民追击。
  来护儿情知大势已去,返回王宫催促杨玄感:“副帅,四门俱已失陷,满城皆是高丽军兵,快上马突围吧。”
  对这已到手的胜利果实转瞬即失的现状,杨玄感着实不甘心。但事已至此,还是逃命要紧。好在身边有五千精骑,便与来护儿一起,杀出王宫,直奔南门。一路上,多处遭遇阻截。也分不清是高丽兵士,还是平壤百姓,或是隋军自己人马。杨玄感一行只是猛冲不止,大杀大砍。身边不时有将士倒下,谁也顾不上救援,队伍片刻不停。足足半个时辰,历尽艰辛,总算杀出了南门。有一伙高丽军随后追来,杨玄感无心恋战,只是快马加鞭奔逃,一口气直到天亮,平壤城被远远抛在了身后,耳边没有了喊杀声,追兵没了影子,部队也一步都挪不动了,杨玄感方才传令休息。计点一下人马,仅剩三千余众。
  杨玄感顿足哀叹,横剑就要自刎。
  来护儿上前抱住:“副帅,不可轻生。”
  “来将军,我身为统帅,四万大军仅存三千生还,有何面目去见万岁,去见百官,去见父老,只有一死谢罪。”杨玄感说着又举手中剑。
  来护儿拼力夺下宝剑:“副帅,胜败本兵家常事,我军本已占领平壤,副帅已立下大功。谁料高丽军混迹于居民中,里应外合偷袭,敌军乃侥幸得手。”
  “无论怎样说,我们败了,而且败得太惨了!”
  “副帅,步军正向平壤推进,我们且整顿一下剩余人马,养精蓄锐,一旦步军到达,进攻平壤,我们立即前去会师,协力攻城,也好将功折罪。”
  杨玄感心情复杂,对于失败,他是半喜半忧,因为他不愿看到杨广获胜。他要自杀,其实只是做做姿态而已,如今也就顺水推舟了:“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平安里,本是有几万人口的大集镇,如今却没有一丝生气。莫说是人,会出气的猪、鸡、猫、狗都全然不见,只是偶尔可见一只饿鼠从脚下溜过。面到这意想不到的情景,辛世雄未免发呆。他率队穷追不舍地追击高元,一直追到这距平壤只有六十里路的平安里。原想在此补充粮草,让部队饱餐一顿,再乘胜前进,不料一切全都落空。将士们身带的粮食昨晚就已吃光,今天已是整日未曾进餐。眼看红日西沉,队伍疲惫已极,将士们都有气无力地坐在街头。此刻莫说打仗,恐怕连移动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显然是高元有预谋的行动。平安里事先就做好了埋藏粮食转移居民的准备。悔不该没有制止战士们丢弃粮草,悔不该追得这样快这样急,但如今一切后悔全晚了。作为全军统领,应尽快做出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副统领已是六神无主:“将军,如今进退维谷,到底如何是好?”
  辛世雄思前想后不肯认输:“开弓没有回头箭,有进无退。说不定水军已攻占平壤,我们前后夹击,一战可定乾坤。”
  “可眼下将士腹中空空,不能果腹,又如何能作战?”
  “熬过一夜,李渊第二军就会赶到。把他军中存粮匀出一些接济我们,待打下平壤,佳肴美酒尽情享用,更何愁果腹乎!”
  副统领难以放心:“挺到明天?将士们饿得刀枪难举,一旦高丽军杀来,岂不引颈等死。”
  “这……”辛世雄感到确是问题,但又心存侥幸,“高丽军并无还手之力,只有望风而逃,还敢狂犬吠日回头咬我军一口不成?”
  “将军,须防万一狗急跳墙。”
  “那,你的意思是……”
  “为今之计,只有宰杀战马,煮马肉为将士充饥。”
  “无战马还算什么马军,而且还如何追击?”
  “将军,什么时候了,顾不得许多了。没有草料,战马行将饿死,又要战马何用?还是先保人命吧。”辛世雄也别无良策,只得点头认可。
  在一声声战马的哀鸣中,数百匹马被割断了喉咙。士兵们饥不可耐,,纷纷下手相帮伙头军剥皮、剁肉,有的支锅、烧火。辛世雄此刻也肠鸣如鼓,不住咽口水,恨不能立刻把生肉吞下肚腹。副统领惊慌失措跑来:“将军,军情有变!”
  “何事这般慌张?”
  “探马刚刚报来,我水军四万余众,在平壤城全军覆没。杨副帅、来将军生死不明,大料已是凶多吉少。”
  “啊!”辛世雄不由得惊叫出声。
  “将军,高丽军能吃掉我四万水军,说明兵力雄厚,实力不俗,敌军没了后顾之忧,定会全力扑向我军。”副统领忧心如焚,“敌军极可能对我攻击,不能不防啊。”
  辛世雄感到了形势的严峻与紧迫:“火速传令各军,尽快煮熟马肉充饥,准备投入战斗。”
  喊杀声突然震天动地响起,高丽军如排山倒海般杀来。夜幕沉沉,也辨不出高丽军有多少兵马,只是感到如潮水般汹涌扑上。
  辛世雄率先跨上战马:“快,上马迎战。”
  隋军毫无抵抗能力。整日未餐,哪有气力迎敌,将领也好,兵士也罢,无不自顾逃命。尚在锅中的马肉被挤翻,营帐器具顾不得收起,尽数遗弃。逃跑中战马多数体力难支,不时倒下。落后者遭到高丽兵的恣意砍杀,逃在前者又互不相让自相践踏,多有死伤。辛世雄完全失去了指挥部队的能力,他自己犹如大海中的一叶小舟,只能随波逐流为败退兵士裹携着奔逃。而高丽兵乘得胜之威,如风卷残云,秋风扫落叶般马不停蹄地追杀,越战越勇。再加上有高丽王在后亲自督战,包括朴承正在内,真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直杀得隋军人仰马翻,哭爹叫娘,尸横遍野。
  第二军李渊的五万人马,距辛世雄的第一军约六十里,这是他为保存实力,而有意放慢了前进速度。第一军突然败退下来,深夜之间也不知前军如何战败,拦截住退兵询问缘由,一者为逃命谁也不肯停留,二者谁也说不清所以然,他们只是重复一句话:“快逃吧,晚走一步就没命了!”第二军自然被卷入溃逃的浪潮中,李渊想制止也难以办到,只有望洋兴叹而已,后来也不得不乘马败退。如是而三,而四,而五,第三、四、五军都是未与高丽军着面,便随之溃退。日升月落,昼夜交替,白日过去,天又黄昏。隋军一口气退至萨水东岸,身后的追兵似乎稍稍拉开些距离,辛世雄、李渊都松了口气。他们举目四望,但见败退的隋军,如蚁群一样蠕动,估计还能有四五万人。李渊不由喟然长叹:“咳,前六军共有三十万人马,如今尽余几万,怎不叫人心酸!”
  辛世雄也觉凄惨:“如今莫论胜负了,好在我等性命得以保全。”
  一言未毕,萨水岸边牛角号连声响起,冰雪中突然间平地冒出数以万计的高丽伏兵。他们一律白色衣装,高丽大元帅乙支文德立于马上。不待隋军反应过来,他手中长枪一挥,率先冲杀过来。后面的高丽马步军一齐扑上,其势如虹。
  李渊仍欲稳定军心,高声疾呼:“镇静,全军镇静,对岸我后续各军会及时赶到,大家冲过河去,定有我军接应。”
  只有李渊身边的亲信不足两千人,还听他指挥。其他人都争相逃命,已是各不相顾。辛世雄抖擞精神,冲上去与乙支文德交手,二十余合双方不分胜负。这时,朴承正带高丽追兵又从背后压上。他见乙支与辛世雄一时难分上下,便从背后偷袭,流星锤飞掷过去,正中辛世雄肩头,辛世雄一口鲜血喷出,俯伏在马鞍上。乙支文德哪容他逃走,一枪刺去,将辛世雄挑落马下,转眼间被乱兵踏为肉酱。
  李渊率亲信杀过萨水,天色已黑。实指望有第七军接应,可是跑出几里路后,仍不见一个人影,无奈只得马不停蹄地奔跑。夜半时分,溃退到鸭绿江西岸,这才见到第七军。原来第七军由于粮草未到,迟迟不肯过江,只在西岸滞留。一见前六军败退下来,也不管高丽军是否过江追击,拔营掉头就跑。这样,隋军步军一至六军共三十万五千人,几乎全部覆没。一昼夜败逃四百五十里,只有李渊率两千七百人生还。加上水军的损失,共计折损三十五万人马。至此,杨广雄心勃勃的第一次讨伐高丽之战,以失败而告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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