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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如其来的声音,使冈田以藏的眉头轻颤了几下。
  他吃力地睁开双眼,转过脑袋,循声望去。
  待看清来者的面容后,他咧开嘴,露出雀跃、期待的微笑。
  “大石……君……好久……不见了……武市老师……有带什么话……过来吗……?”
  冈田以藏认识大石弥太郎。
  对方曾数次帮武市半平太传话。
  或是慰问冈田以藏,或是鼓励他继续坚持下去。
  虽然都是一些没啥营养的内容,但每当大石弥太郎帮武市半平太带话过来,冈田以藏都会觉得体内重新涌出新的气力,又能再坚持下去了。
  眼见大石弥太郎来此,冈田以藏下意识地以为武市半平太又传什么话过来了。
  面对冈田以藏的询问,大石弥太郎猛地打了个激灵,眼珠乱晃,目光在半空中游走了几圈,然后结结巴巴地说道:
  “武武、武市老师没有让我带话,我就是心血来潮,特地过来看望你……”
  冈田以藏闻言,顿时面露失望神情。
  “这样啊……不过……还是谢谢你了……除你以外……这世上……不会再有其他人……来看望我了……”
  大石弥太郎眨巴眼睛,一抹酸楚之色在其眸中一闪而过。
  他挤出一个既勉强又难看的笑容,将方才的问题又重述了一遍:
  “以、以藏啊,你吃馒头吗?”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摸出一个雪白的馒头。
  “这是我偷偷捎来的馒头,你快吃吧。”
  话音未落,他就伸开臂膀,抓着馒头的右手穿过栏杆间隙,探入牢中,伸向冈田以藏,仿佛恨不得即刻将馒头塞进对方嘴中。
  冈田以藏盯着这近在咫尺的雪白馒头,表情一滞。
  “……馒头……?”
  “是、是的!馒头!豆沙馅的!很好吃的!”
  “……”
  冈田以藏不说话了。
  他既不作声,也不伸手去接,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这个馒头。
  悲伤、痛苦、不解……各种情绪在其脸上浮现。
  最终,所有情绪化为挂满双颊的自嘲笑意。
  “大石君……你这样……可不行啊……”
  “你的手……抖成这样……想不让人……起疑……都很困难啊……”
  “这个馒头……有问题……对吗……?”
  大石弥太郎抖得更厉害了。
  “怎怎、怎么会呢!这这这、这是我刚买来的新鲜馒头,怎怎怎、怎么会有问题呢!”
  冈田以藏笑了——笑得跟哭一样。
  “大石君……你不必说了……我都了解……”
  “我知道这馒头……是毒馒头……”
  “而且还是……武市老师……送来的毒馒头……”
  “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啊……”
  说罢,冈田以藏仰起头,倚着身后的墙角,长出一口气。
  “大石君……把馒头……放下吧……我会吃的……”
  “放下馒头后……你就快走吧……”
  “若让别人……发现你偷带……食物给我……你会受牵连的……”
  大石弥太郎早就想走人了。
  “我正在杀人”的念头使他几近崩溃。
  他全凭意志力死顶才勉强站稳脚跟。
  听见对方这么说,他就像是被烫到似的,忙不迭地扔下手中的毒馒头,然后连句话都顾不上说,逃也似的快速奔离现场。
  足音逐渐远去……冈田以藏的身周重归寂静。
  “……”
  冈田以藏默默捡起馒头,捧在手心,目光呆滞地盯着它。
  ——吃吧!
  他一字一顿地对自己说道。
  ——只要吃了它,就能获得解脱!不必再受罪了!
  ——只要吃了它,就能永远地替老师保守秘密!
  ——这是我能为老师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在经过短暂的“思想动员”后,他下定了决心,誓要一死以谢老师。
  这个时候,他忽地回忆起自己的一生。
  从苦不堪言的少年时代到跟随武市半平太,再到帮武市半平太铲除政敌,斩人无数,成为威震京都的“人斩以藏”。
  他一边回忆,一边面露满足的神情,心中涌起百般情绪。
  真是短暂的一生啊……
  但是,多亏了老师,我的人生变得很有意义!
  我是卑贱的“足轻”,穷得连佃农都看不起我。
  在初见老师时,他已经是远近闻名的贤者。
  明明是身份如此高贵的人,却从不轻视我,不仅收我为徒,而且还资助我去江户留学。
  正是多亏了老师的鼎力相助,我才能有这身本领。
  在加入土佐勤王党后,老师从不让我参加会议。
  每当开会时,他总将我排挤在外,命我在外头等着。
  这当然是因为老师想让我专注于剑道,不让我将宝贵的精力浪费在别的地方。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是因为他觉得我这人乃毫无学识、涵养的大老粗,根本不配参加会议。
  在来到京都后,我终于迎来大显身手的机会。
  京都内外到处都是幕府的狗腿子。
  同为尊攘志士,却跟老师唱反调的人,亦不在少数。
  为了土佐勤王党的发展,为了早日实现尊王攘夷的大业,老师命我去暗杀这些贼人。
  这当然是因为老师信任我、重用我。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是因为他觉得我头脑简单,既忠心又有不错的剑术,实乃非常好用的工具,故才一股脑儿地将脏活扔给我做。
  在被捕入狱后,明明老师只要坦率承认自己曾经犯下的那些罪孽,就能使我免受拷问,可他却一直不开口,任由我在地狱苦苦挣扎。
  这当然是因为老师背负巨大的使命,所以不能向贼子屈服。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是因为他不在乎我的性命,认为自己的性命比我的性命更重要。
  虽然我早有预感,但老师还真送了毒馒头给我吃。
  这当然是因为老师太爱我了!不忍心见我继续受罪,故助我解脱!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是因为老师嫌我知道得太多,所以想让我永远闭嘴,杜绝后患。
  老师,谢谢您!
  ……
  ……
  ……
  ……
  “……呜呜……”
  骤然间,豆大的泪珠从冈田以藏的眼眶中滚落出来。
  先是一两声呜咽,随后转变为嚎啕。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哭得肝肠寸断,不能自已。
  身子一软,向前倾倒,整个人匍匐在地上,身子因痛哭而剧烈颤抖。
  “我没有丰富的学识……”
  “我没有过人的魅力……”
  “我唯一拥有的东西……就只有剑术……以及对您的一片忠心……!”
  “我为您鞠躬尽瘁……!”
  “正因我崇拜您,正因我相信您,我才会自愿接下所有脏活……!我才会心甘情愿地成为‘人斩以藏’……!”
  “事到如今……您却不愿意保护我吗?!”
  “您这不就是在断尾求生吗……?!”
  “叛徒……你这叛徒……!”
  “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我才不要平白死去……!”
  “纵使卑贱如我,也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叛徒……!叛徒……!叛徒……!”
  渐渐的,他不再嚎啕。
  牢房内仅剩下低沉的呜咽,以及反复呢喃的“叛徒”。
  ……
  ……
  后藤象二郎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向冈田以藏的牢房。
  此时此刻,冈田以藏的牢房外已经来了不少人。
  他们将牢房围得水泄不通,严阵以待。
  眼见后藤象二郎来了,这些人纷纷行礼问候。
  后藤象二郎顾不得其他,一个箭步奔至牢门,双目如矩地紧盯着牢内的冈田以藏。
  只见冈田以藏耷拉着脑袋,面如死灰,就跟丢了魂似的,双眸黯淡无光。
  后藤象二郎看了一眼冈田以藏,然后扭头看向在场的其他人:
  “你们都先退下。”
  众人应和一声,随后鱼贯而出。
  待现场只剩自己与对方后,后藤象二郎正色道:
  “……冈田以藏,具体事由,我都听说了。你愿意揭露武市半平太的罪孽,对吗?”
  冈田以藏神情木然地点点头:
  “我愿意坦白……不过,我有一项条件。”
  对于冈田以藏的这份请求,后藤象二郎丝毫不感意外。
  他扬了扬下巴,道:
  “说罢,只要你愿意指认武市半平太,凡是我能做到的,都会尽量满足你。”
  冈田以藏的木然神情不变,缓缓道:
  “我不想死……只要你能让我活,我就将我所知道的一切,统统告诉你。”
  后藤象二郎闻言,轻蹙眉头:
  “冈田以藏,你杀了这么多人,罪无可恕,事到如今,却仍想着活命?”
  他话音刚落,冈田以藏便以不容质疑的口吻说道:
  “我的要求就只有这一个。”
  “让我活——就这么简单。”
  “你若不答应的话,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即使你再拷问我个五年、十年,我也不会开口。”
  “你的目标只有整垮土佐勤王党、弄死武市半平太、替你叔父报仇,不是吗?”
  “我只不过是武市半平太收养的一条狗,毫无价值。”
  “对你而言,我的死活根本无关紧要吧?”
  后藤象二郎沉下眼皮,眸光深邃。
  “……冈田以藏,你杀人无数,罪孽滔天。”
  “你可晓得有多少人恨你入骨?”
  “你可晓得有多少人恨不得食你肉、饮你血?”
  “即使我能饶你,天下人也饶不了你。”
  “本已被收监的‘人斩以藏’,竟大摇大摆地行走于市——这事儿若传扬出去,世人会如何看待我后藤象二郎,看待我土佐?”
  “因此,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你是不可能再待下去的。”
  言及此处,后藤象二郎稍稍一顿,随后话锋一转:
  “不过……就在半个月后,会有一艘商船前往美利坚国。”
  “只要你隐姓埋名,并且保证余生再也不回来,我可以帮你弄来这艘商船的船票。”
  “在去往美利坚国后,是生是死,是老死牖下还是飞黄腾达,就全看你的造化了。”
  “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了。”
  “你若不能接受的话,那就没啥好谈的了,你就继续待在这儿吧。”
  听到“美利坚国”这一字眼后,冈田以藏紧皱眉头,面露强烈的厌恶之色——在武市半平太的影响下,冈田以藏反感一切西洋物事。
  不过,他并没有回绝。
  他虽是愚昧无知的一介莽夫,但在求生欲的作用下,他此时的大脑变得格外灵光。
  他心里很清楚:这确实是后藤象二郎的最大让步了。
  就凭他曾经犯下的那些罪孽,莫说是放他自由了,哪怕有10颗脑袋也不够砍。
  后藤象二郎愿意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助他逃往美利坚国,已经很有诚意了。
  任凭冈田以藏磨破嘴皮子,也不可能让对方拿出更好的方案。
  假使他敢说个“不”字,后藤象二郎真有可能转身即走,懒得再搭理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
  在沉思片刻后,冈田以藏直白地反问道:
  “……空口白牙……你叫我如何信你……?”
  后藤象二郎板起面孔,一字一顿地正色道:
  “你以为我是谁?奸猾无道的浪人?”
  “我可是后藤象二郎。”
  “土佐藩参政、吉田东洋之侄,后藤象二郎!”
  “‘信誉’是我赖以为生的本钱。”
  “我既然说得出口,就绝对能做到!”
  “我以叔父的名义、武士的尊严起誓,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绝不食言!”
  说罢,后藤象二郎抬手探向腰间的佩刀,拔出小半截,然后重重地收回去,刀镡与鞘口相撞,发出响亮的铿鸣。
  击金立誓——武士的非常严肃的起誓仪式。
  冈田以藏见状,缓慢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一言为定……!”
  ……
  ……
  翌日,一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传遍土佐,进而传向四方——冈田以藏招供了!
  他不仅承认自己曾经犯下的种种罪行,而且还细致地供述了武市半平太的罪孽。
  据他所言,武市半平太非常嫉狠吉田东洋,认为主张开放、创新、改革的吉田东洋乃万恶不赦的邪道,都怪此人的打压,才害土佐勤王党无法上位、出头。
  于是乎,武市半平太暗中联系因吉田东洋上位而失势的保守势力,合力暗杀吉田东洋。
  武市半平太派出那须信吾、大石团藏、安冈嘉助三人,趁吉田东洋归家时将其斩杀。
  在斩杀吉田东洋后,那须信吾三人各自脱藩逃离,不知所踪。
  后藤象二郎根据冈田以藏的供述内容,立即派出大量人马,将那些来不及逃跑、或是心存侥幸心理的相关人员统统抓捕归案,最后确认冈田以藏所言并无虚假之处。
  破案了……前后调查了一年多的“吉田东洋遇害案”,终于破案了。
  面对铁一般的人证、物证,武市半平太再无任何辩驳的余地。
  在得知是冈田以藏出卖他后,武市半平太表现得非常平静。
  既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黯自神伤——仿佛早就有所预料似的。
  武市半平太毫不意外地被判处死刑。
  山内容堂念他有功,特赐切腹,给他留个体面。
  在切腹前,武市半平太写信给妻子富子,命她做一件白肩衣(武土穿的无袖上衣)送来。
  在切腹当天,他穿着妻子缝制的白肩衣,坦然赴死。
  众所周知,因为切腹太过痛苦,所以才会有“介错人”来助其解脱。
  起初是在割开肚子后,介错人才能挥刀。
  后来发展成只要把刀捅入肚子,介错人就能挥刀。
  再接着,直接连装都不装一下了,切腹者抬手摸了摸刀柄,介错人就开始挥刀。
  甚至还出现了“扇子切”,拿把扇子在肚子上划拉一下,介错人就会挥刀砍掉其脑袋。
  以“高洁武士”自居的武市半平太,并未选择这些作弊方法。
  切腹当天,他神情坦然地拿起面前桌案上的怀剑,用白纸卷好刀柄。
  随后,现场众人便听见“欸!”、“欸!”、“欸!”的三道运气声——武市半平太一鼓作气,在肚腹上连切三刀。
  这还未完,在完成“三文字切”后,他将怀剑放回桌案,两手触席,垂头表示感谢。
  直到这时,从未见过这等场面、被震惊得全身僵硬的介错人,才总算是回过神来,挥刀斩断武市半平太的首级。
  土佐勤王党盟主,武市半平太,死亡!
  至此,曾经盛极一时的土佐勤王党,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变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事后,武市半平太的遗骨为姊小路公卿的家人柳川左门装在轿里,当夜由狱卒大石弥太郎送到新町田渊的武市家中,翌日葬在长冈郡吹井村的祖坟旁边。
  至于冈田以藏……他背负无数血案,理应判处磔刑。
  日本的磔刑跟中国的磔刑不大一样。
  后者是割肉离骨,断肢体,再割断咽喉;前者则是将受刑者绑在高高的木柱上,然后用长枪反复刺穿其身躯,乃既不体面,又很痛苦的极刑。
  看在他戴罪立功的份上,后藤象二郎改判“斩首”。
  虽然对武士而言,“斩首”依然很不体面,但好歹要痛快得多,眼睛一闭就完事儿了。
  就这样,冈田以藏被推进刑场,丢了脑袋。
  曾经威震京都的“人斩以藏”,竟落得这般凄惨的下场,连全尸都不能保留,令人无限唏嘘。
  当然,为此叫好者,不可胜数。
  “人斩以藏”在京都掀起腥风血雨时,不知有多少人惨死在其刀下,横尸街头。
  不过……不知怎的,就在冈田以藏死后没多久,市井间冒出这样一则传闻:冈田以藏并没有死。
  那一天被推去斩首的人,乃冈田以藏的替身,是另一位本就要被处死的死刑犯。
  后藤象二郎有意饶冈田以藏一命,才特地改判刑罚为比较容易“狸猫换太子”的斩首。
  虽然这则传闻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但真相如何,已经无法查证了。
  多年以后,相传有人在美国偶遇一位身手高超、面容神似冈田以藏的日本剑客……是真是假,犹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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