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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秒,他猛地反应过来,双眼瞪大、刚要开口,就被旁边的张恪一把捂住了嘴。
  张恪面色冷凝,一只手制住路知遥,目光却死死钉在老爷子身上。
  旁边的人也都认出他来了,大家神色各异,却都不约而同地没有作声。
  老爷子像是没察觉他们的异样,走到杨广身前两步之处,微笑道:“皇帝陛下,久仰。”
  杨广已经从时年那儿知道了7处的来历,包括自己其实就是7处创建人这件事。
  他觉得有点荒谬,有点好笑,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一切似其实早有预示,都在意料之中。
  想起自己那突然辞官的亲信臣子,总算懂了他当初为何要走。
  他打量片刻老爷子,“原来,你就是慎之的后人。”
  老爷子:“今夜能见到您,我也算完成了父亲的嘱托,替他、替历代先祖查清了这个在我们家存在了上千年的秘密到底是怎么回事。此生无憾了。”
  从杨广的表情看,他并不关心老爷子的人生有没有遗憾,但却被他话里的另一部分触动,“上千年……确实是好长的时间。”
  他与她,相隔的时间。
  他淡淡一笑,转头看向时年。
  寒风刮在脸上,时年却一点都不觉得痛,只是静静与杨广对视,一只手被他握在掌中。
  他说,想最后再带她去个地方。
  “那餐厅是你选的分别之地,我也有一个地方,一直想带你去看看。”
  那就去吧。时年觉得,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是自己觉得不可以的了。
  从做出那个决定后,她的心情就异常平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他们最后的相处时间,无论是悲伤还是痛苦,都不是此刻。
  即使明天醒来她会痛不欲生,但现在,她要笑着和他度过。
  像他一样笑着。
  第136章 初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又一阵风刮起来。时年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风,果然,假山发出滢滢绿光。山体下方的时空之弦也尽数浮现。
  杨广让她换衣服。她就知道他要带她去的地方在别的时空,此刻也并不意外。只是和他手握得更紧。
  其余人已经退到了芜园门口,时年甚至转头对他们说了一句,“都回屋去等着吧。事情结束了我就回来。别冻感冒了。”
  下一瞬。狂风大作,眼前白光乍亮,时年下意识闭眼。
  等她再睁开眼睛。只见黑夜散去,他们站在一个安静的院子里。
  这边应该是秋天。傍晚时分。庭院里的树木一片金黄。地上也铺满了落叶。
  有风吹拂到脸上。却不是刺骨的寒风,而是轻柔的秋风。
  时年打量四周,说:“你果然比聂城厉害,他每次带我们从假山那儿走,都要撞上去才能成功。”但他刚才只站在那里就成了。
  杨广:“我自然比他厉害。”
  时年又看了会儿,忽然觉得这里有点熟悉。果然,下一瞬杨广便说:“认得吗?这是郑三娘的院子,我买下来了。”
  郑三娘。他们当初相遇的那家妓馆的鸨母。
  杨广说,他把郑三娘的院子买下来了,那现在是什么年份?
  很快,她脑海里的声音就告诉了他答案:唐永泰元年,即公元765年。
  他们上次来的时间是天宝十四年,也就是公元755年。
  如今十年过去了,皇帝都换了两位,而那改变整个大唐命运的安史之乱也已经结束。
  时年忽然问:“王都知她们,回来了吗?”
  “没有。”杨广说,“苏苏和郑三娘她们都没有再回长安,兴许是有别的际遇吧。”
  又或者,她们早就死在了那场战乱里,永远回不来了。
  时年闭上眼睛。
  每到这种时候,她就感觉到时间的残酷,不可违逆的历史的残酷。
  所有人都只是历史洪流、滚滚浪潮中随波而逝的渺小棋子。
  “我恢复记忆后,就回了这里,不过我回来的时间安史之乱还没有结束,但长安城已经被收复了。这院子失了原主人,荒废了几年,后来被一名富户给占了。我又给了他银钱,把院子买了下来。然后,时不时,就会来这里住住。”
  时年没有问他为什么要买下这院子,又为什么要经常回来小住,沉默片刻,道:“你只是想带我来看这院子吗?
  “自然不止。我还有一件礼物想送你。”
  杨广带她进了正堂,然后拿出个黑檀木的盒子,打开后,只见里面端端放着一把团扇。
  黑漆的柄,雪白的绢面,上面绘着几簇艳丽的石榴花,而花丛掩映下,卧趴着一只小狐狸。那绘画者的书画功底应该相当高,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小狐狸狡黠机灵的模样,栩栩如生。
  时年看着它,忽然想到一句诗:“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她抬起头:“这是?”
  “湘妃为骨,吴绫作面,由当朝太子亲自绘了扇面,再让宫中最好的织造师傅花了五个日夜不眠不休摹缂而成,应该称得上是如今整个长安城最好的扇子。”杨广嘴角含一抹淡淡的笑,“还记得吗?我答应过你的。”
  时年想起来了,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也是在大唐的平康坊,两人曾戏言,他说会送她全长安最好的扇子。
  她看着扇面上那只小狐狸,想到这是他亲手画的,心头一颤,却又看到扇面左上空白处还题着一行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她念道,“这也是你写的吗?”
  杨广也看向那行诗,眼前闪过平康坊斗诗那夜,他漫不经心坐在案几后,看着正堂的门向两边拉开,女孩一身杏红衫子,发绾双缳,在潮水般的乐声中款款走来。
  “字是我写的,诗却不是。”他眼神透出几分温柔,“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晚,你穿了一件杏子红的襦裙。甚美。”
  时年当然知道诗不是他写的,她听过这首诗,知道这是一首南朝乐府民歌,讲述了一个身穿杏红衫子的少女在思念她身在远方的情郎。
  她还知道,这首歌谣最后两句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她忽然笑了,“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杨广挑眉,时年用扇子遮住半张脸,双眼弯弯如新月,“我们第一次见面,明明是你酩酊大醉,而我痛下杀手,把你电晕了。”
  杨广大笑。
  两人笑了一会儿,忽然同时静下来。她看着他,轻声问:“这扇子,你是什么时候做的?
  “你觉得呢?”
  其实她已经猜到了,他刚才说,这是“当朝太子”亲自绘的扇面,所以不会是他恢复记忆后做的,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是皇帝了。
  那就只能是他们上一次从唐朝回到隋朝后、她消除掉他的记忆前,他命人做的。
  原来那几天,他一直在给她准备这份礼物。
  只是她竟没有给他这个送出来的机会。
  时年别过头,杨广道:“怎么了,又要哭了?不就是一把扇子嘛,至于这么感动?”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
  “是,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我的心意其实你也是明白的,对吗?不然你怎么会穿了这身衣裳,还梳了这个发髻?”
  是,红裙双缳,她今夜的打扮和他们第一次在平康坊的夜宴上相见时一模一样。
  只因他说这是最后的道别,她在选衣服时便想到了那晚,于是做了这个打扮。
  但没想到,他要带她来的地方真的是这里,他们的相识之地。
  这一刻,他们的心意终于相通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时年忽然觉得自己再也装不下去了。她以为她可以,她以为她足够坚强,她以为她能微笑着陪他走完最后这段路。但原来还是不行。
  尤其是此刻,她刚明确了自己对他的心意,就要和他分别,还是亲自送他离开。
  这样的痛苦,让她甚至不敢再看他,怕一触及他的面庞就会流泪。
  杨广偶一回头,发现她一只手举着扇子。那雪白的纨素隔在两人之间,她的面庞也在后面,影影绰绰,仿佛下一瞬就会消失不见。
  这感觉让人不安。其实他时常不安,自从与她相识,他就一直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怕她会离开,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她。
  但现在不用了。
  不管是不安还是期盼,都不用了。
  他忽然攥住她手腕。时年在团扇那边一惊,却没有躲开,他就着这个姿势,一点点用力。团扇往一侧移开,像一片洁白的云,轻飘飘飞走,露出后面她细长的眉,秀丽的眼。
  两人面庞近得呼吸可闻,他甚至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像振翅的蝶。
  杨广抬手,轻触她面颊,“好了,院子也看了,礼物也送了,话都说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说再见了。
  “你不要为我难过,忘记对我来说是好事。如果想着你,我恐怕不能安心赴死。我怕我会随时反悔,又来找你,那样便功亏一篑了。而且明知道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却不能做,只能清醒地当一个历史的傀儡,那样的人生太过痛苦。你第一次的决定是正确的,只是我明白得太晚。
  “但好在,我终究还是明白了。”
  说完,他扬眉一笑,那样真诚,仿佛如释重负,让时年想起当初在东宫的寝殿内,他以为她答应留在他身边,那时,他也是这样笑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时年心弦一颤,就看到他一点点靠近。
  他的眼眸那样黑,却又那样亮,像夜空中的星子,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她一动不动,在他的唇落下来时,闭上了眼睛。
  气息纠缠,这是他们第二次接吻,也是最后一次。也许是因为清楚这一点,她甚至从这个吻里感觉出绝望和不舍。但究竟是谁的绝望,又是谁的不舍呢?
  他的呼吸滚烫,纠缠着她的,似乎想要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永远也不结束。
  但终究只是妄想。
  时年感受到了熟悉的冲击,睁开眼睛,眼前已经换作无边无际的大海。前方蔚蓝海水里,一条一条白色的亮光如琴弦,纠结成一张巨大的网,而弦阵的最中心,是安静沉睡的杨广。
  琴弦冲刷着他,他却无知无觉,不知道已经在这里躺了多久。仿佛从有这片海开始,他就在这里。
  她曾亲身经历的、她曾多次梦到的场景再次出现,时年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在恐惧和煎熬中等待逃避了许久,却还是到了行刑的这一刻。
  她抬手,握住那一那根多出来的弦,却迟迟无法用力扯断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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