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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萱听得月儿来了的消息时,心里先是喜不自禁…只想到要见到他了,其它都不重要。
  可稍微平静了一下,又黯然起来。这不是饮鸩止渴吗?这一面是否就是决别。这会儿,长安进来说:“老爷叫少爷下楼去。”看来嫌犯均已落网,是和自己算总帐的时候了。顾不了那么多,三步并做两步往楼下奔去,只为快一点儿见到他。
  楼下的正厅里,一家上下都在。老爷、太太在上面坐着,其他人,从小姐起,都在两旁侍立。他,站在妹妹旁边,刚洗了澡,出水芙蓉一般的水秀,只是面色有些苍白。
  一阵激动,就想过去把他搂住。突然省到这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只能低了头在厅堂口站下。看样子,老爷、太太是商量好了,今天是着实要惩办不孝的儿子,老爷要行家规,太太也不再拦。
  只听得秦瑞庵喝了一声:“孽障!到前面来!”子萱心里一紧,还是一咬牙走到了地当中。“跪下!”子萱应声跪倒在父母面前。还是垂着头,眼睛却悄悄的四下溜了一圈。
  这一瞟不要紧,突然发现一件进门时没注意的东西,在他斜上方向摆着条长凳。这一发现让子萱着实吓了一跳,原来这长凳不是普通的凳子,是行家法用的春凳,子萱记得还是好小时候淘气,把只小老鼠放进一位来访的老先生裤腿里,被绑在上面打过。
  那是在老宅里,本以为搬家的时候,不应该把这东西带来洋房的,但也不至于为了今天收拾自己,专程从老宅取了来,应该还是当时就带过来了。
  看来许了自己已久的这顿打,今天是要给自己个足斤足两的交代了。正在胡思乱想,又听得父亲一声喝斥:“沈江月!”这一惊比刚才更非同小可,偷偷回头看去,只见月儿低着头抿着嘴从人堆里走了出来,行了两步,正好走到自己身边站下来。
  “你也跪下!”月儿应声也跪了下来。…这样双双跪在父母面前,倒象是…子萱想到这里,私底下差点儿笑起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个!他要知道了又要骂自己没正形。而要让爹知道了,不气个倒仰才怪。这时又听见父亲开了口,却是在对月儿说话:“秦沈两家通家之好,我和你父八拜之交,论理,你有了不是,你父亲不在跟前,我这个做伯父的就代他管教得你。”
  月儿不敢答话,只低头听着。秦瑞庵顿了顿接着说:“我今天就要管教你们两个伤风败俗,背德忘祖的畜生!”然后一举手指着子萱,喝令两边的仆人:“长安、长寿,先把这个不长进的东西按到凳上去!”
  长安、长寿不敢怠慢只得走过来拉起子萱按在了春凳上。子萱觉得这凳子好象比记忆中的小了许多,自己双手都可及地了。当着一家上下的面,象个小孩一样被按趴在这上面,甚是让人羞愧,没想到父亲又喝一声:“扒了他的裤子!”
  子萱有如五雷轰顶。长安、长寿也甚是迟疑。秦瑞庵却催促道:“快啊!”长安悄悄朝子萱扮个苦脸,表明自己也万般无奈,走到子萱身后,把他的裤子拉到大腿下面。
  屁股上一凉,子萱只觉羞愤满胸,只有紧紧的闭上双眼。心里恨到:爹呀!你也太狠了!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了,这一家大小都在这儿,还有这们些丫头,你让我脸往那儿搁。
  还有兰薇这鬼丫头也在这里,以后我在她面前还哪来兄长的尊严!哎!哎!还有他…虽然,他看见了没妨碍,可毕竟不是这个情景。
  让他见自己如此不堪…还不如立刻死了好!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听得脚步声响,忍不住悄悄睁眼一瞧,父亲也没家叫家人,自己两步到面前抄起了早预备在一边的竹板。啪!子萱紧咬牙关,只觉有人在身后烧起一把火,自己被绑着烧,逃不了也躲不开。啪!啪!板子一下紧接一下的落着。子萱也没了思想,满心满肺只有个“疼”
  字。到后来就恨自己身体为什么这样强健,不能赶快死掉!如果做不到,难道晕过去也不会吗?正这时,突然听得身边噗通一声,接着是兰薇“哎呀!”一声叫,还有杂乱的脚步声。打在屁股上的板子也停了。一定出了什么事!想着,睁眼一看,却见月儿晕倒在当地。兰薇走到子萱门口,正好明蕙端着饭菜出来。
  看了看什么也没动,就问:“还是什么不吃?”明蕙摇摇头:“少爷说,不让他见沈少爷,他什么也不吃。”兰薇笑了,伸手去接明蕙手里的托盘说:“给我。”明蕙把托盘给了她,回身给她开了门,让她进去。
  子萱趴在床上,听见门响,以为又是明蕙,正想叫“出去。”却见是妹妹。情急之下也忘了疼,就半撑起身子忙忙的问道:“他怎么样了?”
  兰薇笑了起来,一面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一面说:“你们俩可真是一对儿,你不吃饭,他不吃药,头一句话都是‘他怎么样了?’”
  “不吃药?!怎么可以…”“好了,好了。我已经哄他把药吃了,我说:你让他快点把病养好,好过来看你。”
  说着话,兰仙在床边坐了下来,把饭菜摆好,一面接着说:“怎么着,也让我编点这么酸溜溜的话来哄你?你还不知道?你不吃饭能吓着爸爸了?再说,现在让你见他,你能走过去吗?还是让他拖着病身子过这边来?有什么事儿,不得等身子养好了,再想办法!你在这边趴着,他在那边躺在,倒真是同甘共苦,有什么用?”
  兰薇虽说得句句是理,但难掩那教训人的得意忘形,子萱正想把一肚子火都冲她撒过去,但想想还是没敢,一来是自己说不过她,而现在又如此狼狈,不知又招她些什么难堪的奚落。
  二则,看这架势,兰薇对他和月儿甚是同情,说不定她就是助他们的贵人。反正得罪了这个鬼丫头,只有一万个害处,要是顺着她,一般都还是有好处的。
  再一想不吃饭确实不是什么办法,只是耍小孩子脾气罢了。于是就委委屈屈爬起来,双臂架在床头柜上,别别扭扭地吃起饭来。兰薇看他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笑,还不忘了逗他:“要不要我来喂你呀?”
  “你再说!”子萱凶了她一句。兰薇更笑了。子萱气哼哼的嘟囔着:“就知道在一边幸灾乐祸,也不说帮人想个办法。”兰薇听了这话,倒正经起来。
  “要我看,你们俩还是丢开手吧。他回去结他的婚,你呢回去上你的学,有机会偷偷摸摸的啊…”“闭嘴!”子萱赶紧打断她的话头“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象个大姑娘说的话吗?”兰薇却面不改色:“瞧瞧,这就是新青年,还要男女平等,妇女解放。我这才说一句就不得了了,是不是还要给我安个不守妇道的罪名呀?自己,不但能说,还都能做…”
  “好了,好了,你是女权斗士,我惹不起行了吧。我累了,你出去吧。”子萱觉得跟妹妹讨论这个问题,实在有点儿不伦不类,就赶她出去。
  兰薇却不走“得了,说正经的,我真觉得你们还是算了吧。没结果的事情,干嘛那么认真。”“什么叫没有结果的事情?”子萱就听不得别人把他和月儿比做偷腥窃淫。饭也不吃了,就要和兰薇理论。
  “有什么结果?你和他还好一辈子?他倾国倾城,我承认。可漂亮,在女人都是最不安全的一件珍宝,趁着市价高就得出手,一个男人的漂亮,更是昙花一现,他二十四五岁还能这么娇花照水吗?”
  “你以为他只是漂亮!?”“当然,他是沈家的独苗,家里边的万亩良田,万贯家财,有一天都是他的。可是他要和你在一起,就没有办法继承财产…”
  “你把我秦子萱当什么人了?我会为了钱和月儿好?别说沈家的钱,就是秦家的钱,我一分也不要,都是你的!”
  兰薇最了解哥哥,知道他一向视钱财如粪土,不管是不是不识生活艰难的年少轻狂,起码现在还没有转变这种看法,也觉得自己说哥哥为了钱和月儿好很没有道理。
  但并不因此矮了气势,顺着话茬就说:“那你喜欢他些什么?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读过书,也都学了些没用的子曰诗云。除了对男人百害无一利的漂亮,真真正正是个绣花枕头,倒底有些什么好?”
  “他就是好!你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我也用不着别人知道他的好,有我知道就行了!”兰薇和子萱吵架从没有这样被驳得哑口无言过。但她确实是无言以对,是啊,他喜欢他,爱他,难道要什么理由吗?难道要别人来认可吗?
  可是在这世上,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终究是要别人认可的,别人认可才能有名份,有了名份,才能在社会上有一个安置下一个家庭的位置。
  但是他们却永远不会迎来这份认可,而他们还是要无怨无悔的相互爱恋着,这难道不也正是自己内心最深处的那种奢望吗?月儿躺在房里思前想后,只觉得无限后悔:现在只等着家里来人把自己押回去。
  恨自己一时糊涂,自投罗网,该听子萱的,和宗剑商量了再行动,到了上海也该先找子萱的朋友帮忙想办法。
  可从宗剑那里听说子萱被家里关了起来,整个心都乱了,根本没法好好思考,就一味想着:只要找到了他,就一切都好了,还怕宗剑拦住不让他来,所以偷偷的自己就跑来了上海。
  那知落到这个地步,还带累他挨了顿打。心里又起一阵酸楚。突然门开了,月儿一抬头,看是秦太太进来,忙坐起身来叫道:“秦伯母!”
  林娉卿连忙按他躺下:“躺下,躺下,别再闪了风。”说话在床边坐下,细细打量着月儿。月儿被看得红了脸,垂着眼皮,不敢看秦太太。
  “真是的,跟你妈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我和你妈当年可是亲如姐妹。”“听妈说过。妈说秦伯母从来就是女中豪杰,多谋善断。妈一直很羡慕您。”
  林娉卿听得笑了起来“我才羡慕你妈呢!她可是倾国倾城哟!哎!没想到都传给了你,可惜你又是个男孩子,不然,就是你和萱儿自己没这意思,我也要亲自上北平把你要了来。”
  月儿听见说到自己和子萱的事情上,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林娉卿看他小脸通红,娇羞可爱,又是心疼,又是怜爱,一把把他搂到了怀里:“要说起我们两家的关系,你呀,也就跟我亲生的孩子一样,你和萱儿,就是亲兄弟。
  你们俩好,虽然作了糊涂事,我也不怪你们。可是两个人真要好,也不在这个上头。”月儿从决心到上海来,就知道子萱的爹娘一定要怪他。要打要骂,他也都准备豁出去了,秦瑞庵教训他和子萱,虽是痛苦万分,他反正下定决心熬着,也就过了。
  可现在,秦伯母的一番话倒让他羞愧难当,觉得自己真是做了天大的丢人事,对不秦伯父,秦伯母,也对不起奶奶、爸爸、妈妈。想到这儿一阵心酸,两滴眼泪滚了出来。林娉卿忙用手中帕子给他拭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
  你好好养病,病好了,你秦伯伯送你回家。你别怨你秦伯伯,他也是真心疼你们的,只是你们太不懂事了,他是恨铁不成钢。”说着话还轻轻拍着他的身子,象哄小孩睡觉一样。月儿觉得好象又回到了母亲怀里。月儿多的时间是和奶奶在一起,渐大了他才觉得,似乎有些是奶奶把自己从母亲那里夺过去的。
  奶奶虽疼他,但有些处处失惊打怪,让月儿觉得不自在。倒是偶尔和母亲在一起时,自己撒个娇都无拘无束。又亲近了好一会儿。林娉卿才放月儿在床上躺好“好了,你先休息吧,晚上我再来看你。要吃什么,只管叫陈妈做去。”
  林娉卿又看了看四周,没什么不妥,这才出去了。楼上,老爷太太的卧室里,秦瑞庵低着头来来回回地踱着步,不时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过了好一阵子,林娉卿终于看不下去了:“好了!好了!自己的孩子也打了,人家的孩子也骂了。还要怎么着吗?”
  “你还说,都是你惯的,败坏门风…”“你有完没完?你管儿子,我拦你没有?儿子打成那样,不是你们秦家的骨肉?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再说了,谁年轻的时候没荒唐过?你们秦家…学里的同窗、戏园子里的角儿、书房里的小厮、衙门里的门子,笑话还少了?要我说,还是随那根儿!”
  林娉卿一句话正捅到秦瑞庵的痛处。秦老太爷在的时候就好这个。小旦捧了十好几个。家里清俊点的小厮,他哪个放过了。后来秦瑞庵看着儿女渐大了,父亲还是一味的胡闹,不得已赶紧买了洋房另立门户,老太爷倒乐得逍遥,七十岁上,看见漂亮的男孩还往家买。
  老三房的七爷也是专喜男风,家里太太、姨太太在屋里放着,老是在书房睡…有小书童伺候着。秦瑞庵怕儿子也学了去,除了年节,都不怎么让儿子去看爷爷。七爷更是难得走动。
  谁成想怕鬼偏遇鬼,还是出了事儿。这时他不想跟太太扯家里的陈芝麻烂谷子,只抓着子萱和月儿说事儿:“再怎么闹,也不能弄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呀?要不是正谦豁出老脸,去求十多年没了来往的萧仁桐,早让报馆子给掀出去了…‘秦沈二公子私奔’,我们还见不见人了?”
  萧仁桐也是秦瑞庵、沈怀远的同年,十几年前就出来任职,与秦、沈等家便不通庆吊,这次听说有小报要把子萱、月儿的事当社会新闻登出来,沈怀远不得已求他帮忙,他还给面子,让弹压了下去。
  这也让秦瑞庵觉得窝火“萧仁桐他们那一帮子下了水的,这回可觉得报在眼里了。成日我们说人家不忠不孝,这下好了,自家出了这样的孽帐,可不是报应吗?”
  “他萧仁桐当年和钱存孝出双入对,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啊?他有什么笑话可看的?再说,这都是小节,跟叛君卖国到底不可同日而语。
  我还是那话:年轻,难免荒唐一回。你看看俩孩子…是那要往吃喝嫖赌路上走的胚子?也是真的相互喜欢,一时糊涂。
  等大两岁了,自然也就知道该成家立业了,也就是朋友罢了。要我看哪…还是我们儿子有出息,要呀…也不要那些脏的臭的小下三滥,正经可是沈家独苗小少爷。”
  “你还得意了?!好好一桩亲事,都让你儿子给人家搅了,我们怎么对得起人家沈家?”“搅了就搅了,什么了不起?我倒不信,沈家要找门儿媳妇,还没人给了!没人给,我给!”
  林娉卿一句话惊得秦瑞庵目瞪口呆:“你…你…你疯了?”“我没疯。”林娉卿沉沉稳稳的接了一句,然后冷静的说“你看那月儿,相貌,那还用说?论人品,可真叫一点坏毛病没有。就是没什么能耐。可沈家什么家底,你还不清楚?他就是坐着吃,也吃不完一辈子。
  要把兰儿给了他,萱儿成了大舅哥,他还有脸找妹夫的乐子?我自己的儿子,这点包票还是敢打的。
  再说月儿不能理事,萱儿还不帮他照应着?也不会真的坐吃山空。而且我看,要是光让萱儿接这一个家的家业,他未必上心,要是他照顾两份家业,说不定更尽心一些,男人,就是要往他身上加负担,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才知道上进。
  以后外孙子大了,好好的交给他一份产业,我们对不对得起沈家?”秦瑞庵被太太辟哩啪啦的一大套如意算盘打得晕头转向。
  一开始只觉是笑话,细听却又有些觉得有些道理,但立刻刹住了自己的思路…
  不能再在这个接骨眼上节外生枝了,就说:“你就别添乱了!好好照看着孩子。将养好了,我亲自给沈家送回去,去负荆请罪。”说话就走出来了屋子,没注意门并没有关严。
  门旁有一个凹进去的壁龛,壁龛中间是一尊希腊女神雕像。雕像后面有一个阴影。过了一会儿,兰薇从雕像背后走了出来,立在走廊中央想了一会儿心事,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转身回自己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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