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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呵出的气,弄得我耳朵痒痒的。我心里一颤,脚步不免紊乱,几乎在走了许多遍已经非常熟悉的楼梯上绊倒。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我粗暴地说:“你给我闭嘴。”
  九龙数码影音制作中心座落在闹市区一幢大楼的裙楼里,门面装饰着富有动感的大幅彩色打印广告照片,照片上是数码制作的扭曲立体几何图形。
  晚上8点多依然灯火通明。我走进前厅,服务小姐客气地问:“先生需要什么?”我四面望了一阵,除了桌前的接待人员以外,这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张挂员工的照片。
  现在我很好奇地想看看泰雅双胞胎弟弟的相貌,尽管我知道理论上讲他们应该是一模一样的。我问: “请问季泰安先生在不在?”“季先生和葛先生一起采样去了。”
  “采样?”“啊,就是说他们拍照去了。不过这里的影响资料都是数码的,所以我们习惯这么说。对不起了。”“没关系。我留个字条给他。”“好的。先生请说,我会发内部的e-mail给他。”
  “那算了,把他的e-mail地址留给我,我自己发给他吧。”我拿了写有信箱的纸条,返身出门,继续骑车往家里去。其实,就象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1400万人中的绝大多数一样,我是个有自己家的人,尽管我自己的家只是一间小小的朝北的公房,混在外表千篇一律嘈杂肮脏的新村里,但这不是留宿别人公寓的理由。
  在这几年间,泰雅搬过几次家,每一次房子都更大,更舒适,更靠近市中心。现在的公寓,是1年多以前开始住的。有人刚刚买了下来作为29岁生日礼物送给他。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养成了值班后在季泰雅家睡一个白天的习惯,无论他搬到哪里。简而言之,我们保持着相当特殊的共同居住关系。这种关系不能用一般人所谓的“同居”
  来形容。因为“同居”通常意味着共同居住的两个人之间有肉体关系。而我和泰雅之间并没有任何超过日常范围的接触。所以,我好不容易从我因为工作过度而营养匮乏想象力库中挖掘出“简单同居”
  这样的名词来指代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个名词很可笑。不过我在任何人面前都没有提起过。泰雅从来不过问。别人我会留意不让他们过问。
  所以,就算它是个笑话,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为什么要保持这种简单同居的关系呢?当然我有很多借口,冠冕堂皇到例如:对这个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如果没有法医的证明本该被劳动教养的漏网之鱼加以监督,教育改造其价值观和世界观,力图使其从肮脏低贱的色情服务者转变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实际到例如:他晚上工作白天睡觉白天家里非常安静正好睡觉、他最近住的公寓离我单位非常近只有几条街所以下班后马上就能好好睡觉。
  或者简单到:我就是仅仅想躺在他身边入睡。我常常在他身边醒来,却不愿意首先睁开眼睛起床,而是享受着午后懒懒的宁静,任脑子空空荡荡,听凭潜意识去贪恋着这份自然、和谐和温情。
  在我充满杀戮、血腥、暴力和仇恨,不得不面对一连串压力的日常工作中,泰雅就象一个港湾,包容着疲惫的我、困扰的我、麻木的我,让我觉得,人多多少少还是一种有感情、有社交生活的动物,而不只是完成工作的机器。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反对。对他来说,首先可能是因为不必和我做爱而只是单纯地同睡是一件不用费心的事情。
  其次,因为第一点,所以睡得特别踏实,以前需要吃安眠药的习惯也渐渐抛弃了。另外,即便他是经验老道的高手,身体却始终非常柔嫩,常常需要医药治疗,而我过去做外科医生积累的底子可以派上不少用处。再者,虽然他从来不主动问起,我也从不在他面前谈工作,但从我班次的变化可以猜到什么时候“严打”
  要开始,需要避避风头,对他来说绝不是什么坏事。泰雅一直都非常小心,除了第一次见面时碰上的那次霉运,从来没有失风过。
  从他的谈吐可以推断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象这一行的许多人一样,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他极少谈起过去,也不会找需要详尽履历表的固定工作。
  为了掩护身份,他做过许多行当,从夜总会招待、酒吧歌手和调酒师、香氛店店员,到照片模特儿。
  最近他公开的职业是宠物店的宠物美容师,每隔2、3天会去一家高级宠物店上几小时班,给有钱人的猫猫狗狗洗澡、吹风、修剪指甲甚至烫毛染色。
  而其他时间,则是单独出没于有钱人常光顾的高级酒吧、宾馆、夜总会,寻找合适的顾客。因为不同寻常地谨慎,他工作量不多。为保证高额的收入,他几乎只接男客,而且多数是熟人介绍的。
  除了让人屏息的美貌,他独特的纤细而美丽的气质、温和的脾气和良好的素养,是他出入高层交际圈的本钱。
  最近1、2年来,虽然他看上去还是那样似乎远远小于实际年龄,随着年纪渐长,他手机通讯录里使用的人名也越来越少。
  这并非是由于泰雅的姿容有什么减损,也非因为他染上了这一行的人常有的吸毒之类恶习,而是他自己精心安排的结果。
  他已经积攒了相当的金钱,逐渐厌倦于每天睡在各种各样不同的人床上,也厌倦于日夜颠倒的生活。这几个月来他的名单上常通讯的,只剩下一个名字,也就是买下公寓当生日礼物送给他的人。
  这个人同时也给了他一个长期正式工作的机会。现在泰雅正在上厨师培训课,准备不久后就任卡莱诺连锁休闲餐厅第4分店的厨师。
  我也就多了一个任务:消灭他多余的作业。总而言之,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季泰雅现在的生活宁静而充实,正逐渐走上社会可以更加开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道路。
  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威胁必废之而后快,当然会给他带来很大的挫折感。而且,我也不会允许。尽管我说不清具体为什么。***
  3月17日,九龙数码影音制作中心的季泰安先生显然是个大忙人,在收到我的e-mail后只来了outlook的自动回信表示已经收到贵函,不日将复,然后就没有下文。
  打给泰雅的电话总是只有答录机的声音。只知道2天来他没有在泰雅的生活中出现过,否则泰雅一定会首先让我知道。生活还是照样继续着。这个世界上总有人为了自己的私欲铤而走险、一时冲动滥施暴力或是粗心大意遗害四方,所以我们也总有做不完的工作要做。
  这几年下来,我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仿佛目睹鲜血和生命的丧失本身就是生活不可或却的一部分,哪一天世界上没有了这种事情世界就会显得虚幻起来。
  但是,当病理科打电话来叫我去代昏倒的韦小瑞解剖尸体时,我开始担心这个世界是不是太过真实了一点。
  我走进位于地下的解剖室门前的长廊,空气中漂浮着福尔马林刺鼻的气味和尸体的甜腥味混合而成的气味,我们戏称为“浓汤”韦小瑞裹着白大衣,蜷着身体,缩在办公室长凳的一头,脸色苍白如打印机吞入的a4纸。
  我说:“你看上去好象被汤呛着了。”“我没事,”他声音小得刚好让我能听见“没吃午饭,…只是低血糖而已。马上会好起来。你先代我上一会儿好吗?我会来帮你。”病理科的李斌打了个哈欠:“不管怎样快点继续吧。我还想回去吃晚饭。朱夜你行吗?如果你也昏倒了我该叫谁?倪主任?”
  我套上橡皮衣,一边戴手套一边说“叫你妈。”“喂!我可不是开玩笑!你看了就知道…”充耳不闻他的抱怨,我用脚踩下进解剖室的风门开关,门向两边打开,风从头顶吹下。
  我穿过风幕,进入房间,门在我身后合拢。话筒和喇叭的静电嘶声和中央通风的低咛是宁静的空气里唯一的声音。甜腥气浓郁得另人作呕。我抬头看了看玻璃后面的办公室,低头蜷缩的韦小瑞,身边穿戴全副橡胶衣裤的技术员老王,接着目光落在举手示意做“可以开始”
  状的李斌身上。我点了点头,伸手揭去塑料布。死亡有时会以最最意料不到的方式降临。曾经在小报上看到某次想象力大奖赛的冠军是想象和大肥婆做爱被压死。
  据我的经验,这个男孩的遭遇就其疯狂性可能多少有些类似。“李斌,小瑞干到哪里了?”话筒“辟啪”一声,穿来李斌的声音:“只有:男尸,青少年,尸长158公分,尸体不完整,残尸重37。5公斤。剩下的都是你的。”我骂了一声,开始口述描绘尸体外观。
  喇叭里传来阿刚辟里啪啦的打字声。一道锋利的切口把男孩从左肩到右下腹斜切成两半,切口整齐。骨断面边缘锐利,隐约可以看到推进痕,似乎是非常强大而锋利的轮锯从他身上推过。
  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以前,如果恰好低着头,应该可以看见还在颤动的心脏被从大血管上齐根切下,绝望地收缩着,被张力连带着扯出胸膛,撞在他的下巴上。
  他大张着的嘴里,狂叫的最后一声,是什么呢?因为气管也被切断,当然没有人能听到他真正发出的声音。从截断的体腔中,漏出大量内脏和肠液,一路上肯定滴滴嗒嗒漏掉了不少,难怪重量减轻了许多。
  看这体格应该至少有50公斤。重要脏器看来没有什么疾病的表现。但胯部、腿部还有不少螺旋状的浅锯痕,我平静地工作着,一边量一边报数字,包括位置、深浅、长度、是否破坏其他重要血管。喇叭又“辟啪”一声:“朱夜,想不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在什么中学念书?”
  “随便你。”我手上没有停下。“呵呵…”李斌干笑几声“唉,这种魔鬼下过手一样的残局只有你这种冷血动物才能收拾。你还真是厉害呀。就要你这样对人没有什么感情的人,才能无论什么工作都能及时高效地做完,主任才会赏识…”
  “你记到第几条了?”“那个…嗨嗨,开开玩笑嘛。别那么总是板着脸好不好?耍酷也得有个分寸嘛。”
  隔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沈强是54中学的初二学生,今天中午午饭后不顾工作人员的劝阻,和几个同学一起溜进学校附近工地的平台上踢足球,失足坠落敞开的地下室,正掉在运作中的大型台式电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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