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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悄悄蹲在露天店铺外,他和白娃,望着一盘盘刚炒出来的热菜猛咽口水。店里的小二看他们衣衫褴褛,便不客气地拿着扫帚赶人,那细细的竹枝抽打在身上极为疼痛,但他们仍忍不住地数次偷跑回来,因为饿。
  空了多天的肚子,在看见众人大口地扒饭之后,更加咕噜乱叫起来。身旁的小女孩向他更靠紧了些,他轻拍她示意安抚,那一瞬间,他眼尖地瞄见一个放在桌上的钱包,是个老头的钱包。
  彷佛呆滞的眼睛,干瘦的老头只自顾自地吃菜。因为腹饥难耐,加上对方只是个老人,抱着大不了跑给人追的心态,他溜到桌旁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可是连边都还没碰着,他就叫人给反扭起来。是旁桌的几个彪形汉子,横眉竖目地斥问他哪借的胆子来撒野。哭叫着冲进来的白娃被揪着头发一把捉起,而依然吃菜的老头,则一脸啥事都没发生的冷淡。
  从一开始的响亮巴掌,到之后的拳打脚踢,他都没哼过一声。几个大男人发现要小崽子开口认错居然是难上加难,恼怒之下,一抽刀说要废掉那只偷儿手。
  当时他也不知道是哪发的一股狠劲,真也就咬牙硬撑。正要砍下去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老头却开了口。
  “娃娃,叫什么名字啊?”配合着精明异常的眼神,那苍老声音在众人耳内回荡不已。那年他十一岁,也是这一生的转折点。加入盗团之后,他才真正了解到世界的广大与残酷。
  杀人越货的买卖固然一本万利,但赔上的就是自己的命,生与死往往只有一线之隔,要想活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死命地杀,疯了眼地杀。
  这方面团里更是严厉,他还记得一个不忠的同伴,最后被老头轰得像颗大蜂窝似地连脸都认不出来。那一滴滴混着脑汁的鲜血,从密麻弹孔中缓缓流出的样子,带着一股难言的骇人意味。
  但总的来说,老头着实待他不错。刚进团的那段日子,他因为脾性而吃了不少暗亏。一次独自疗伤时,老头抽着烟走了过来,径自坐下也没说什么。过了许久,才听得那苍老的声音说着,太倔强只会让你自己悔不当初。他好笑地想着向来固执的对方哪有资格说他,抬起头来却发现老头一脸认真。
  初时团里尽是一堆年龄可当他叔伯的人,除了宋勉之外。比他还小着一岁的宋勉,是老头仅存的一根独苗苗。每回瞥见老头望着宋勉时,那彷佛船只找到归港的满足神情,他总忍不住感觉心像破了个洞似地怅然若失。
  但没多久也就习惯了,就像寂寞这种东西,累积多了人也就麻痹了。时间一年年地过去,他记得老头最后是病死的,以往充满干劲的身躯在床上显得支离破碎,究竟人只要年纪大了就免不了这一切。
  在老头死后,盗团内部也跟着四分五裂,再加上经过北伐,国民政府对各地的控制明显增强许多,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一堆人走了之后,他也跟着离开,从此音讯全无。…都已经过了十年了啊。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魁七奇怪自己怎会想起这许久的往事。
  想着想着,他也不禁苦笑起来,若是老头看到现在的自己会说些什么呢?是失望?是不屑?还是会摸着自己的头说别再倔强了呢…?
  再度眺向窗外,他感觉一股说不出的异样情绪在胸口满涨着。男人在同样的窗边默默伫立,彷若凝住的石像一动也不动,连脸上的表情都显得僵硬。
  那双仰望灰空的眼眸底下,隐约有簇火苗正不住跳动,随时都可能暴长成高灼的烈焰。时钟的针摆缓缓地走着,小桌上没动过的饭菜渐渐温了。没有任何的声响,似乎也跟着凝结起来的空间。
  一片沉重的宁静里,唯有远处的乌鸦高啼不止,凄厉又惨切地,宛若冥府幽魂的含血泣诉。男人紧握的掌心里,微微露出一截不知何来的纸角,其上揉烂的字迹依稀可辨。
  “宋勉下午四时枪决”身后的门扇发出微响,魁七心中倏地一凛,迅速将纸团吞进嘴里。脚步声慢慢接近,熟悉的军靴来到身旁,冷凉的手指轻轻抚着颈后,感受着男人特有的气味,他的身体不自觉地起了一阵战栗。
  “你不饿?”他回过头。一边脱去手套,伊藤好整以暇地在沙发上坐下。“还是要我喂你?”把他拉到身旁,男人轻轻地笑着。蹙眉望着男人美艳的笑容,他只觉得众多纷乱的情绪在胸口激荡不已。
  沉默许久,突然间迸出来的问句,干哑得几乎不像他的声音。“…你们、要杀了宋勉?”瞬间敛去的笑容,伊藤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有种尖锐又深刻的东西,彷佛在刺探评估着眼前一切。那冷漠的表情,锋利的眼神,就如同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毫不留情。
  “…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要杀他?!”男人没有否认的瞬间,一股深沉的悲愤涌上胸口,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因为以前也曾发生过…“有人告诉你?”
  态度依然沉静,伊藤似乎丝毫不把对方的怒气放在眼里,略去那股眉间升起的严峻之色,根本看不出他也正处于愤怒之中。
  “再问一次,到底是谁说的?”男人异常平淡的语气,背后却隐藏着起伏激烈的情绪。“…”他垂下眼,闭口不语。一时僵持不下的两人,顿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魁七望着眼前的男人。
  “能、不能…”他的心脏不住狂跳,惨白的嘴唇正发着抖。“能不能…放…过他?求…求你…”好不容易说完最后那个字,他禁受不住地垂下眼,颤抖得无法自己。抛开所有的自尊,低声下气地乞求男人,这是头一回。
  “他是个强盗!”伊藤毫不犹豫的拒绝听起来冷酷无比。“我也是个强盗!”彷佛被重重打了一巴掌的羞辱,他想也不想地就冲口而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伊藤嘲讽地扯起嘴角,望着他的眸中波光闪烁,那毫不掩饰的恶意与轻蔑叫人不禁瑟缩。
  “今日四时,支那强盗宋勉准时行刑,绝不更改!”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男人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那苛酷的神色,坚决的声调,彷佛都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
  “伊藤!”男人接着转身就要离开,他厉声喊他。稍微顿了身形,男人转身面对他,脸上的那抹微笑艳丽得可怕。
  “你知道你为什么能活下来吗?嗯?”“想要那种废物不死也是可以,”笑容里的某些东西看起来异常残忍“只要他愿意张开两腿任人干就可以活下来。”伊藤冰冷地望着他,一字一字道“就像你一样!”
  他茫然地看着男人狰狞的笑脸,感觉那一瞬间里,彷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破裂开来,碎片刺得他眼眶发涩。
  “堀内,”伊藤沉声喝道“立刻把他绑起来,别让这个下贱的强盗跑了!”伴随着一阵阵引人泪下的乌啼,窗外的枪声正不断响起,遥远而又绝望地…夜色如漆。
  没有月光,伸手不见五指的眼盲,沉黑得叫人心慌。也没有风声,大地默默地闭了口,一片静悄中透露出异样的古怪,彷佛就要发生什么大事的气氛。屋外守卫蓦地给一把扼住,旋即拽走不见影儿。须臾之间,两条人影趁着夜黑窜了出来。
  墨夜依旧,唯有极远处隐约传来的宴嚷声细回不绝。驰动的人影未曾停歇,悄声绕过树丛、碉堡、沟渠,避开一道道监视的眼洞。忽然,其中一个黑影像是发现了什么,他急忙拉住前头的女人,一个闪身就躲入凌乱的土堆。
  “…奇怪,我明明看到有人啊…”手电筒的光束倏地射来,一个日本士兵皱眉走近。“哪里哪里?我怎么没看到…”他的同伴也跟上前胡乱转着手电筒,口中不住嚷嚷。
  “…欸,哪有啊,你是不是眼花啦…”手电筒的光绕了一圈,除了空荡荡的黑夜却什么也没有,他的同伴不禁抱怨。“不!我是真的看到了,这边刚才明明有个影子的…”日本士兵坚定地反驳。“影子?”
  他的同伴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随着两个士兵的脚步越来越近,土堆底下躲着的人也不禁捏着一把冷汗,胸腔里的心脏激动得像要迸出来似的。
  日本士兵走到他们正前方时,男人感到全身一阵血贲发热,他手里紧攒着从守卫那夺来的枪枝,准备等士兵再前进一步便立时发难。“喂…你们在干嘛?”就在这时,远远的声音传来,是他们下一组的巡逻士兵。
  “又在摸鱼啦?那你们的御赐酒,我们就不客气啰!”另一个戏谑声音传来,语毕又是一阵哗笑。
  “这群无耻的家伙!”日本士兵的同伴气得咬牙切齿。他拉住仍欲搜索的士兵“我想肯定是你眼花了!你看到的不就是影子吗?”同伴指着附近摇摆的树影“除了那个之外,别说是人,这里连个屁都没有!”
  “是吗…可是…”日本士兵兀自怀疑。“不然你自己留下来找!”他的同伴悻悻一转身就走。迟疑了会儿,日本士兵也只好追上去。危机已去,底下躲着的人这才喘了口气。各自抚着狂跳的胸口,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快走吧。”男人伸手将女人拉起。黑夜在身旁驰掠而过,影子在一侧不断跳动,男人内心泛起一股模糊的熟悉感。
  这一切来的突然,他却隐约早有预感,甚至渴盼已久。那日之后,越亦艰难的处境,逼得他几乎透不过气。身旁的仆役一批批更换,每个都带着监视的眼,住居的地方也不断迭改,铁条重锁如同禁锢的囚牢,他就是下一个窝在里头等死的强盗。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几次没结果的问话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对方鄙夷的脸、听到那些歹毒的话语。
  直到这几天,不知什么缘故防备竟开始松懈下来。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离开,就是死也不愿死在这种地方!
  晚间送饭时,他只顾注意旁边盯哨的卫兵,还衡算着该怎么下手的时候,送饭的女仆却冷不防地给了他的目标一狠下子,突遭变故他惊愕万分,才赫然发现眼前的人竟是自己义妹!
  望着前方带路的纤细身影,在漆黑夜里若隐若浮,他禁不住胸口一阵五味杂陈。许久不见,那张人人夸美的脸蛋儿竟看来如此憔悴,彷佛是心里捺了多少愁苦而一瞬间变得苍老。
  乍见时他的诧异接着转为理解,然后又变成极度愧疚,他张着口想说句歉意,却都给哽在了喉头吐不出声,心中直恨不得把自己抽死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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