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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几夜不辨晨昏的奔逃,让安永几乎忘记了时间。昆仑奴背着他一路向东,司马澈只追出五十里,便选择了放弃——无论是爱是恨,对崔永安这个人,五十里,是司马澈能够离开自己勃勃野心的最远距离。
  此刻东莱郡的海岸边,玉幺正在那里等着他们,然而安永却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方向。
  远远地,海天一线处银白色的光泽已在眼前,昆仑奴的步伐慢了下来,血珠一滴滴洒落在灰白的尘埃里。
  安永挣扎着跳下昆仑奴的脊背,短暂的适应之后,几天来第一次抢到昆仑奴身前,看见他风尘仆仆的一张脸。那张脸上满是尘垢,七窍里滴出的血凝在脸上,留下几道斑驳交错的血痕,看上去狰狞可怕。
  安永愣住,不知道昆仑奴竟伤得如此重,更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硬是不眠不休地将自己背到了这里。
  “昆仑,你没事吧?”他颤声问。
  沉默寡言的昆仑奴没有回答他,似乎已经筋疲力尽,只拼着最后一口气缓缓向前走。
  安永只好随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大海,直到遇上了一处矮矮的断崖,这才不得已停下脚步。此时烈日当空,一片浩瀚的蔚蓝色涨得他们两眼发酸,铺天盖地的海浪声中,昆仑奴胸口无声地起伏,僵硬的手指拽下了腰间的一只锦袋,而后噗通一声坐在地上,从锦袋里倒出一团用鲸脂和松柏混成的燃料,笨拙地用火石敲燃。
  一瞬间腾腾狼烟冲向云霄,被海风斜斜送上青空。
  昆仑奴守在刺鼻的黑烟前,纹丝不动地坐着,两枚黝黑的火石从他指间悄然滑落。他那双骆驼般深刻而忠厚的眼睛一直望着大海的方向,久而久之,整个人仿佛凝固成一块望海的礁石。
  安永静静地坐在昆仑奴身边,有些恍惚地望着海面,在这片不断变幻、又亘古守恒的浩邈面前变得茫茫然…他此刻,还在等待着什么呢?又或者说,往后茕茕余生,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呢?
  冥冥之中,耳边似乎又有梵呗在唱响: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这时海平面上倏然跃出点点白帆,是玉幺的船来接他们了。
  安永目光一动,映着海天的双眸,澄澈得几乎透明。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是了,这一世,无爱无恨,无生无死,是他该离开的时侯了。
  “昆仑,昆仑…船来了。”安永回过神,低低唤了几声。
  一旁的昆仑奴没有回答,这时安永心中一凉,将手指探到他鼻下等了片刻。
  昆仑奴不知何时,已经断了气。早先逃出敌营时,他已被哨声震伤了心脉,一路将安永背到东莱郡,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力。
  安永望着海天深深吸了一口气,芜乱的心不知缘何,一下全空了。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是了,这一世,业已尽,是他该离开的时侯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海上的船队终于靠了岸,几条驳船从大船上荡悠悠地降至水面,轻快地划上浅滩。
  身手矫健的水手们跳上白浪翻卷的海滩,在细沙上踩出一串串脚印,欢快地喊着号子,将一条驳船拖上了滩涂。紧跟着,驳船上放下一条比常制更宽的跳板,同时船上响起一道温柔的男声:“接人而已,何必亲自来?”
  “我乐意。”一道悦耳的女声骄纵地回答。
  随即,一张轮椅骨碌碌滑下跳板,在陷入松软的沙地前,被四名水手抬了起来。
  一行人顺着狼烟指引,爬上一座矮崖,却只看见一堆即将熄灭的余烬和昆仑奴孤独的背影。
  “放我下来!”玉幺急迫地开口,利夫将她抱下轮椅,搀扶着她一步步向前走。
  “莫非只有这黑奴逃出来了?”利夫有些疑惑地皱起眉,伸脚踢了踢狼烟的残烬,盯着昆仑奴的侧脸看了片刻“这人已经死了。”
  “昆仑,”玉幺木然念出昆仑奴的名字,脸色凄惶而哀伤“他是崔府的奴仆,可是为什么只有他?冬奴呢?崔永安呢?”
  她有些无措,倚着利夫,紧紧地拐着他的胳膊。这时穿着软鞋的脚不经意踢到了一件东西,她不禁低下头,发现那是一串佛珠。
  玉幺脸色一变,利夫立刻弯腰拾起那串佛珠,递进了玉幺的手里。
  “这是他的东西,”玉幺激动地摩挲着乌黑油亮的木槵子佛珠,两眼忍不住蒙上一层薄泪“他来过。”
  “那么人呢?”利夫安抚着爱妻颤栗的背,不解地问。
  “…又走了。”玉幺将佛珠贴在自己的脸上,泪珠终于滚滚滑落。
  这时利夫仍没明白状况:“不知走远了没,我去找找。”
  “不,不用找了。”玉幺摇摇头。
  利夫不了解安永,但很了解自己的妻子,因此他立刻闭上嘴,不再说话。
  “为什么这一世…要选择一个人走?”玉幺喃喃自语,眼泪沾湿了乌黑的佛珠“谢谢你…至少将这个留给我。”
  玉幺小心翼翼地将佛珠套进手腕,依偎着利夫准备离开,这时地平线处遥遥出现了一支骑队,为首的将官一骑当先,疾驰到距离他们百步之外时,拉弓放出一箭,嗖一声准准射入玉幺脚边的沙地里,箭杆尤自嗡嗡作响。利夫当即暴怒,将玉幺护在身后,与手下们拔出腰刀严阵以待。
  那一支箭不过是为了拦住他们,待到骑队驰近,为首的将官飞身下马,对着他们牵衣下拜,告了一声罪:“适才情急冒犯之处,还望玉夫人恕罪,末将是为白马公而来。”
  “你认识我?”玉幺蹙起双眉,狐疑地问“你是谁派来的人?”
  “末将是奉官家之命前来,接白马公回京。”
  “官家?”玉幺脸色一变,横眉冷嗤道“对不住,我近来有些糊涂,敢问如今这片江山,到底是谁家天下?”
  那将官被她咄咄顶撞,跪在地上有点尴尬地回答:“玉夫人,江山并未易主。”
  “并未易主?你把话说清楚!”玉幺盯着那将官,这时终于从他古怪的面色中,读出了一点蹊跷…
  …。。
  入夜后,战火纷飞的新丰城渐渐沉寂,深宫内殿中徘徊着一个人,高大的身影似乎正压抑着极大的不安,举手投足间尽是焦躁。
  “混账!”奕洛瑰掷出手中沉重的兜鍪,跪在地上候命的将官被砸得头破血流,却纹丝不动。
  “迟了一步,又迟了一步!每次都迟一步!”奕洛瑰双目圆瞪,琥珀色的眸子里燃动着熊熊怒焰“没想到,我竟被一个贱奴给骗了!”
  跪在地上的将官低着头,像一块沉默的岩。奕洛瑰怒不可遏,还想发火,这时在他背后突然响起一道冰凉凉的声音,像往烧红的铁刃上浇了一捧雪水:“父皇,冬奴没有骗您。”
  奕洛瑰愕然转身,就看见自己的儿子正站在大殿阴暗的角落里,漠然的脸上不见一点情绪起伏:“他只答应将白马公从敌营里救出来,并没答应将人交给您。”
  “这与骗我有什么差别?”奕洛瑰犹如一只被困的虎,在看不见的笼子里暴跳如雷。
  “连一个奴仆都知道,父皇您不可靠。”尉迟景星望着自己的父亲,哀莫大于心死“您不该骗我们,更不该骗他。”
  在得知受骗之后,他们尚可因为畏惧、利益,对父皇选择隐忍或宽宥,可是那个人,不同。
  尉迟景星想不通,在逃离新丰的那一夜,当他的舅舅执意冒险前往千金渠的那一刻,他就读懂了舅舅这个人,可是他的父亲,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懂呢?
  尉迟奕洛瑰一时哑然,被儿子一句话扑灭了浑身气焰,颓丧地立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这时殿门吱呀一响,一名御医哆哆嗦嗦地上前跪禀:“陛下,皇后依旧抗拒进药,臣等实在是无可奈何…”
  站在一旁的尉迟景星浑身一颤,眼泪这时终于汩汩涌出来,他慌忙扯起袖子掩住脸,哽咽着哀求:“父皇,您去劝劝母后吧…她,她太可怜。”
  尉迟奕洛瑰脸色一黯,立刻疾步走向后殿,远远便听见宫室中传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甫一跨入内殿,伤与药混成的怪味便充盈鼻间,奕洛瑰走近一张铺满细绢的软榻,冷冷看着躺在榻中血肉模糊的人。
  “疼,好疼,你杀了我,杀了我吧…”崔桃枝绝望地盯着奕洛瑰,被疼痛折磨得一心求死“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救我,放我烧死多好…”“为什么救你?”奕洛瑰喃喃自问,却求索不出心底的答案,他也许该怜悯自己受伤的妻子,可失去永安的怨愤,多少从他的态度中泄露出来“如果你没有自作聪明,何至于吃今日的苦?”
  又何至于带给他一连串措不及防的麻烦。
  在骗局的最初,他利用自己诈死,诱敌深入,以为这只是战场上兵不厌诈的一招,对崔永安负疚之余,却也不敢抱有侥幸之心,一直暗中派人保护崔府。他知道崔桃枝夜半出宫向崔府求助,可他没料到自己的皇后竟会火焚承香殿,没料到陶钧会帮崔永安易容出逃,没料到冬奴会出尔反尔,所有人都不肯按部就班,逐一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郁卒得都快疯了!
  “我吃这些苦…是我自作自受吗?”崔桃枝被烧坏的半张脸狰狞着,眼珠在粘连的眼皮下艰难地滑动,愤怒的目光令人寒从心起“你骗了所有人,包括我哥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所有人都没逃出这句话…”
  奕洛瑰低头沉默着,苍白的脸没入阴影里,晴晦莫测。榻上的崔桃枝有气无力地骂了一会儿,直至奄奄息声,这时奕洛瑰才嘶哑地接话:“不用你说,我很后悔…”
  他话音未落,一名内侍却已慌慌张张闯进内殿报信:“陛下,东莱郡的消息送到…”
  “说!”奕洛瑰瞬间紧张起来,浑身的肌肉一团团僵硬纠结着,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
  那内侍如丧考妣地跪在地上,发抖的嗓音里带着哭腔:“陛下,白马公不曾与玉夫人的船队会合…”
  “那他人呢!”奕洛瑰急忙问,心底微小的希望几如残烛,再多一口气便可吹灭。
  “白马公已…不知所踪。”那内侍答完话,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生怕下一刻就要脑袋落地。
  奕洛瑰只觉眼前一黑,心中某处便只剩下死灰一捧,使他四肢冰冷动弹不得。偏偏这时,躺在一旁的崔桃枝不知从哪儿得来力气,忽然神经质地叫起来:“迟了,说什么都迟了!你以为还能挽回?早就已经不可能了…”
  她凄厉的叫喊令奕洛瑰胸中气血翻涌、头疼欲裂,于是他慌不择路地逃出内殿,如同一个溺水的人爬上岸,独自坐在地上狼狈地喘着气。这时一道人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悄然停在他面前,用宣读神谕般的语气笃定地开口:“为了我们柔然,你没有做错。”
  奕洛瑰抬起头,看见哥哥在昏暗中闪动着的绿色眼眸,心灰意冷之下,只带着无尽的悔意怅然反问:“就算没错…又能如何?”
  尉迟贺麟见不得弟弟这等丧气的模样,皱着眉呵斥他:“我们筹谋那么久,成败只在今夜一战,你偏要在这个时候消减斗志吗?别忘了雄踞中原是你的责任,别忘了你是一位帝王!”
  “不,我已经不是帝王了,”奕洛瑰颓然低语,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站起来,昏暗中的身影无声地透出一股绝望“当初我为什么会选择相信你,而去骗他呢?”
  奕洛瑰这一句痛悔的话,刺伤了尉迟贺麟的心,使他又急又怒地抢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别忘了,传位给太子只是一招障眼法,待到功成之日,你是必须复位的。”
  他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然而此时此刻,奕洛瑰已丝毫听不进去。多年的时光一幕连一幕,如纷沓的雪片,席卷了他的神魂——在二人相识的最初,是自己对崔永安强取豪夺,为他立佛建寺,向他歃血起誓,直到拉着他一起跌进这片茫茫红尘,可最后也是自己,竟然失信于他。
  悔恨锥心刺骨,奈何,为时已晚。
  奕洛瑰不再理会自己的哥哥,径自一步一步走回正殿,弯下腰,从地上拾起自己的兜鍪,以双手牢牢捧定在胸前,闭目深吸了一口气:“我负了他,今夜即便战胜,又有何脸面重新做这个皇帝?哥哥,我会按照计划除去司马澈,只是将来…你替我守护景星吧,就像你这些年来守护我一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尉迟贺麟听出奕洛瑰话中的去意,急忙追出一步,六神无主地问“你要我守护景星,那你呢?”
  “去找他。”奕洛瑰戴上兜鍪,径直走向殿门。
  “若是找不到呢?你又该怎么办?”尉迟贺麟还想阻拦,却不敢问,如果那人已经死了呢?
  已然跨出殿门的奕洛瑰顿住脚步,像是在思考哥哥这句问话,仰头望向无垠的夜空,最后,仿佛在那最玄奥的深处找到了什么,双眸再度燃起希望,闪闪发起亮来。
  何其幸运,自己曾经读懂了他爱不释手的经卷。
  “如果这辈子找不到,我会去他信奉的那个轮回里,继续找。”
  尉迟贺麟听不懂异教的术语,只能眼睁睁望着弟弟的背影消失在幽暗的殿门外,眼泪顺着冰凉的脸庞止不住地滑落,沾湿衣襟。
  他知道,早在看见那个中原人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会因为那个人失去弟弟,可是没想到预言的尽头,自己与弟弟最后的离别,竟会是…
  这般苍凉。
  作者有话要说:此文写到一半的时候,因为攻太渣,被追问到底是be还是he,当时我觉得好难回答啊…现在也还是…
  后面还剩个尾声,本文就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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