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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秃得光光的,戴着副啤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在层层叠叠的圈圈里,一双眼睛整
  日像昏昏欲睡的样子。他常常会悠然地对着一支看不见的乐队,指挥着听不见的音
  乐。但我想,他一定没我想象的那般老朽,因为他还有个妈妈。而且,他还没有结
  婚吧。
  那钟老太,可真让我够受了。她身上带有一股怪味,那种……尿骚味。她的手
  指看着就像是烂桃子的感觉。一次我在冰箱后边摸到过一只这样的烂桃子,当我捡
  起它时,那层皮,就滑漉漉地脱落了下来。
  我很快就明白了,老钟为什么只好退休。原来他是个聋子。“像贝多芬一样,”
  他常常喜欢扯大嗓门说话,“我们俩都是只用心来倾听!”他如此自诩着,说毕,
  依旧陶醉在对无人无声乐队的指挥中,如痴如醉地挥动着他的手臂。
  我们的课程是这样进行的。他先打开琴谱,指着各种不同的标记,向我解释着
  它们各自代表的意义:“这是高音谱号!低音谱号!没有升号和降号的,就是C调。
  喏,跟着我。”
  随后他弹了几个C调音阶,一组简单的和弦,然后似受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所激
  动,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按了更多的和弦,仿佛是感情的迸发和泛滥,他弹出了令人
  神魂震荡、形销骨立的颤音,接着又加进了低音,整个气氛,颇有一种豪迈的,雷
  霆万钧的浑厚气概。
  我就跟着他,先是简单的音阶和和弦,接着,就有点胡闹了,只是些杂乱的噪
  声,那声音,活像一只猫在垃圾洞顶上窜蹦不停。老钟却大声叫好:“好!非常好,
  但要学会掌握弹奏的速度。”
  他这一说,倒让我发现了,他的目力也不行了,来不及对照谱子来核准我有无
  按出正确的音符。他的目光要比我弹奏的速度慢半拍。他在教我弹奏琶音时,便在
  我手腕处放上几个硬币,以此训练我的手腕保持平衡。在弹奏和弦时,则要求我的
  手握成个空圆弧状,有如手心里握着一只苹果。然后,他又示范给我看,如何令每
  一个手指,都像一个独立的小兵似的,服从大脑的指挥。
  在他教会我这一整套技巧时,我也学会了如何偷懒,并掩盖自己的失误。如果
  我按错了一个琴键,我从来不去纠正,只是坦然地接着往下弹。而老钟,则自顾往
  下指挥着他自己的无声的音乐。
  或许,我确实没有好好地下过功夫,否则,我想我极有可能在这方面有所作为
  的;或许我真的会成为一个少年钢琴家。就我这样学钢琴,也很快地掌握了基本的
  要领和技巧。可我实在太执拗,那么顽固地拒绝与众不同,所以我只学会弹震耳欲
  聋的前奏曲和最最不和谐的赞美诗。
  我就这样我行我素地学了一年。一天礼拜结束后,听到妈和琳达姨正在互相用
  一种炫耀的口气吹嘘着各自的女儿。
  “哎,薇弗莱捧回来的奖品实在太多了,”琳达姨以一种似是抱怨,实在是夸
  耀的口吻说,“她自己整天只顾着下棋,我可忙坏了。每天,就光擦拭她捧回的那
  些奖品,就够我忙的了。”
  薇弗莱与我同年。我俩从小一起玩耍,就像姐妹一样,我们也吵架,也争夺过
  彩色蜡笔和洋娃娃。换句话说,我们并不太友好。我认为她太傲慢了。薇弗莱的名
  气很大,有“唐人街最小的棋圣”之称。
  琳达姨得意地抱怨了一番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对妈说:“你真福气,你可
  没这种烦心事。”
  “谁说呀,”妈妈高高地耸起了双肩,以一种得意的无奈说,“我可比你还要
  烦心呢。我们的精美,满耳只有音乐,叫她洗盆子,你叫哑了嗓子她也听不见。有
  啥办法,她天生这样一副对音乐失魂落魄的模样!”
  就是这时,我萌生出个报复的念头,以制止她这种令人可笑的攀比。
  几星期后,老钟和我妈试图要我在一次联谊会上登一次台,这次联谊会将在教
  堂大厅里举行。那阵,父母已储足钱为我买了架旧钢琴,那是一架黑色的乌立兹牌,
  连带一张有疤痕的琴凳。它也是我们起居室的摆设。
  在那次联谊会上,我将演奏舒曼的《请愿的孩童》。这是一首忧郁的弹奏技巧
  简单的曲子,但听起来还是像很有点难度的。我得把它背出来,然后在重复部分连
  弹两次,以令它听起来可以显得长一点。可我在弹的时候,经常偷工减料,跳过好
  几节。我从不仔细听一听自己弹出的那些音符,弹琴时,我总有点心不在焉。
  我最愿意练习的,要算那个屈膝礼,我已可以把它行得十分漂亮了。
  爸妈兴致勃勃地将喜福会的朋友全部请来为我捧场,连薇弗莱和她两个哥哥也
  来了。表演者以年龄为序,由小至大上台表演。有朗诵诗歌的,跳芭蕾舞的,还有,
  在儿童小提琴上奏出鸭叫一样的声音。每一个表演的结束,都得到热烈的掌声。
  待轮到我上阵时,我很兴奋。那纯粹是一种孩子气的自信,我还不懂得害怕和
  紧张。记得当时,我心里一个劲这样想:就这么回事,就这么回事!我往观众席瞥
  了一眼,看到妈那张茫然的脸,爸在打呵欠,琳达姨的有如刻上去的微笑,薇弗莱
  的拉长的脸。我穿着一条缀着层层花边的白短裙,在彼得?潘式的头发上,扎着一
  只粉色的大蝴蝶结。当我在钢琴边坐下时,我想象着,艾德?索利凡正把我介绍给
  电视机屏幕前的每一位观众,而台下的听众,都激动得连连跺脚。
  我的手触到了琴键。多好呀,我看上去那么可爱!对于我手下按出的音阶将是
  怎样,我却毫不担心。因此,当我按错了第一个音阶时,我自己都有点吃惊,我以
  为我会弹得十分出色。不对了,又是一个错的,怎么搞的?我头顶开始冒凉气了,
  然后慢慢弥散开来。但我不能停下不弹呀。我的手指似着了魔,有点自说自话,尽
  管我一心想将它们重新调整一番,好比将火车重新拨回到正确的轨道上,可手指就
  是不听指挥。反正从头到尾,就是这么杂乱刺耳的一堆!
  待我终于从凳子上站起身时,我发现自己两腿直打哆嗦,大概是太紧张了。四
  周一片默然,唯有老钟笑着大声叫好。在人群中,我看到妈一张铁青的脸。观众们
  稀稀拉拉地拍了几下手。回到自己座位上,我整个脸抽搐了,我尽力克制自己不哭
  出声。这时,一个小男孩轻声对他妈说:“她弹得糟透了!”他母亲忙轻声阻止他:
  “嘘!可她已经尽最大努力了。”
  一下子我觉得,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坐在观众席上。我只觉得千万双眼睛在后边
  盯着我,热辣辣的。我甚至感觉到那直挺挺地硬支撑着看节目的父母,他们那份难
  堪和丢脸。
  其实我们可以趁幕间休息时溜走,但出于虚荣和自尊,爸妈硬是坐到节目全部
  结束。
  表演结束后,喜福会的许家、龚家和圣克莱尔家的人都来到父母跟前:
  “不错呀,多有本事的小朋友!”琳达姨只是含糊地敷衍着,显出一抹刻上去
  般的微笑。
  “当然。文章是自己的好,孩子是人家的好。”父亲苦笑着说。
  薇弗莱则看着我,再耸耸肩,干脆地说:“你不行呀,还不及我呢!”要不是
  我有自知之明,确实觉得自己表演得实在不怎样,我准会上去扯她辫子的。
  但最令我惊然的,是妈。她满脸的冷漠和晦败,那就是说,她已灰心丧气了。
  我也觉得灰心丧气了。现在大家都这么团团地围着我们,似车祸中看热闹的人一样,
  一心要看看那倒霉的压在车轮底下的家伙,到底压成个什么样子!直到我们乘上公
  共汽车回家时,妈一路上还是一言不发。我心想妈只须一踏进家门,就会冲着我大
  大发作一场。然而当爸打开家门时,妈便径自走进卧室,还是没有一声叱责,一声
  埋怨。我很失望。否则,我正好可以借机大哭一场,以宣泄郁积的那份窝囊气。
  我原以为,这次的惨败,从此可以让我从钢琴边解脱出来,我不用再练琴了。
  岂料两天后,当妈从厨房里出来,见我已在笃悠悠地看电视时,便又催我去练琴:
  “四点啦。”她如往常一样提醒我。我一震,好像她这是在叫我再去经历一番
  那场联谊会上的出丑似的。我牢牢地把住椅子背。
  “关掉电视!”五分钟后,她从厨房里伸出头警告我。
  我不吭声。但我打定主意,我再也不听她摆布了。我不是她的奴隶,这里不是
  中国。我以前一味由她摆布着,结果呢?她这样做太笨了!
  她噎噎地从厨房走出来,站在起居室门口的过道上。“四点啦!”她再一次重
  复了一遍,音量提高了几度。
  “我再也不弹琴了,”我平静地说,“为什么我非要弹琴呢?我又没这天分。”
  她移步到电视机前站住,气得胸部一起一伏,像台抽水机似的。
  “不。”我觉得更坚决了,觉得终于敢表示自己真正的意愿。
  “不!”我尖声叫着。
  妈拎着我双臂,啪一声关了电视,把我悬空拎到钢琴前,她的力气大得吓人,
  我拼命踢着脚下的地毯,挣扎着、呜咽着、痛苦地望着她。她的胸部起伏得更剧烈
  了,咧着嘴,失却理智般地痴笑着,仿佛我的嚎哭令她很高兴。
  “我成不了你希望的那样,”我呜咽着说,“我成不了你希望的那样的女儿。”
  “世上从来只有两种女儿,”她用中国话高声说,“听话的和不听话的。在我
  家里,只允许听话的女儿住进来!”
  “那末,我希望不做你的女儿,你也不是我的母亲!”我哭着,当这些话从我
  嘴里吐出来时,我只觉得,癞蛤蟆、蜥蜴和蝎子这种令人作恶的东西,也从我胸里
  吐了出来。这样也好,令我看到了自己那可怕的一面。
  “可是,要改变既成的事实,你来不及了!”妈激怒地喊着。
  我感觉到,她的怒火已升至极限了,我要看着它爆炸。我一下子想到了她的失
  散在中国的那对双胞胎。关于她们,我们谈话中,从来不提及的。这次,我却大声
  地对着她嚷嚷着:“那么,我希望我没有出世,希望我已经死了,就跟桂林的那对
  双胞胎一样!”
  好像我念了什么咒似的,顿时,她呆住了,她放开了手,一言不发地,蹒跚着
  回到自己房里,就像秋天一片落叶,又薄又脆弱,没有一点生命的活力。
  三
  这并不是唯一的一次使母亲对我失望。多年来,我让她失望了好多次。为着我
  的执拗,我对自己权利的维护,我的分数达不到A级,我当不上班长,我进不了斯坦
  福大学,我后来的辍学……
  跟妈相反,我从不相信,我能成为任何我想成为的人。我只可能是我自己。
  以后的那么些年,我们再也不谈及那场倒霉的联谊会上的灾难,及后来在钢琴
  前我那番可怕的抗争。所有这一切,我们都再也不提及,就像对一件已作了结论的
  谋反案一样。因此,我也老找不到话题问她,为什么,她会对我怀这么大的希望。
  还有,我也从未问过她,那令我最最百思不得其解的,为什么,她终于又放弃
  了那份希望?
  自那次为了练琴争执后,她就此再也不叫我练琴了。再也没有钢琴课。琴盖上
  了锁,紧紧地合闭着,唉,我的灾难,她的梦想!
  几年前,她又做了一件让我吃惊的事。在我三十岁生日时,她将这架钢琴送给
  了我。多年来,我碰都没碰过那架钢琴。现在,她却把它作为我的生日礼物。我想,
  这是一种原谅的表示,那长年压着我的负疚感,终于释然。
  “噢,你真把它送给我了?”我讪讪地说,“你和爸舍得吗?”
  “不,这本来就是你的钢琴,”她毫不含糊地说,“从来就是你的。只有你会
  弹琴。”
  “哦,我怕我大概已不会弹了,”我说,“那么多年了!”
  “你会很快又记起来的,”妈说,非常肯定地,“你在这方面很有天分,其实
  如果你肯下点功夫,本来你真可以在这方面有所作为的。”
  “不,不可能。”
  “你就是不肯试一下。”妈继续说着,既不生气,也不懊丧,那口气,似只是
  在讲述一件永远无法得到核准的事实。“拿去吧!”她说。
  但是,起先我并没马上把琴拉走。它依旧静静地置在妈妈家起居室里,那个回
  窗框前。打这以后每次看到它,总使我有一种自豪感,好像它是我曾经赢得的一个
  荣誉的奖品。
  上星期,我请了个调音师到我父母公寓去,那纯粹是出于一种感情寄托。数月
  前,妈去世了。爸交给我一些她的遗物,我每去一次,便带回去一点。我把首饰放
  在一只缎锦荷包里,还有,她自己编织的毛衣:有黄的、粉红的、橘黄的——恰恰
  都是我最不喜欢的颜色。我一一把它们置放在防蛀的箱子里。我还发现几件旧的绸
  旗袍,那种边上镶滚条两边开高叉的。我把它们挨到脸颊上轻轻摩挲着,心中有一
  阵温暖的触动,然后用软纸把它们小心包起来带回家去。
  钢琴调校好,那音色比我记忆中的,还要圆润清丽,这实在是一架上乘的钢琴。
  琴凳里,我的练习记录本和手写的音阶还在。一本封皮已脱落的旧琴谱,被小心地
  用黄缎带扎捆着。
  我将琴谱翻到舒曼的那曲《请愿的孩童》,就是那次联谊会上让我丢丑的。它
  似比我记忆中更有难度。我摸索着琴键弹了几小节,很惊讶自己竟这么快就记起了
  乐谱,应付自如。
  似是第一次,我刚刚发现这首曲子的右边,是一曲《臻美》,它的旋律更活泼
  轻快,但风格和《请愿的孩童》很相近,这首曲子里,美好的意境得到更广阔无垠
  的展现,充满慰藉与信心,流畅谐美,很容易弹上手。《请愿的孩童》比它要短一
  点,但节奏要缓慢一点。《臻美》要长一点,节奏轻快一点。在我分别将这两首曲
  子弹了多次后,忽然悟出,这两首曲子,其实是出于同一主题的两个变奏。
  美国的注释
  当母亲看见女儿的新房子里床对面置着一架嵌镜子的大橱时,便叫了起来:
  “你怎么能将镜子对着床置放?这样,会冲掉你新婚的喜气,都会冲掉的。”
  “呕,它放在这里最合适,其他地方放着,都不好看。”女儿说,很有点厌烦。
  对于妈这一套老生常谈,她已听够了,受够了!
  母亲皱皱眉,从她那只用过两次的崭新的提包里,摸出一面镶金边的镜子,那
  是上星期她特地从派力斯俱乐部买来的,那是她贺女儿乔迁之喜的礼物。“亏得我
  还有这个,让我来帮你设计挂哪。”说着,她把它往床头上方,两边枕头正中一比
  划:“就挂在这里。”母亲敲敲墙说,“用这面镜子来反照那面镜子就解掉了,运
  气保留了,还加上一点桃花运。”
  “什么叫桃花运呢?”母亲狡黠地笑了笑,指指镜子,“喏,看,我说得不对
  吗?喏,我已从镜子中看到我的小外孙了,明年春天,他可以抱在我手上啦。”
  女儿探头也往镜里看了看,只看见自己一副茫然的脸庞。
  丈夫
  ——丽娜?圣克莱尔的故事
  直到今天我还相信,妈持有那种先知先觉的功能。对此,妈总以一句中国成语
  来解释:“唇亡齿寒”,假如嘴唇不复存在,牙齿当然就会觉得冷了。我想,那意
  思就是:一件事物的发生,常常会导致另一件事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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