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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在半日前已经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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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积起来两指厚,风一大、雪沫子被卷起来打转。
  别说出去站一会儿,便是人在屋里待着,摆了炭盆,听着外头那呼啸的风声,都止不住打寒颤。
  狭小的车厢里,自然也冷得慌。
  刚才,夫妻两人闻讯后,二话不说就一道去了书院。
  走得匆匆忙忙,桑氏都顾不上换一个热乎的手炉,这些工夫下来,已然是凉了。
  偏这场群架打得“热烈”,一时间书院外头、各府马车排了长队。
  因着暂且不晓得内里状况,有人严肃,有人活络,还有借着这机会攀谈关系的。
  山长夫子们亦没有要当面开堂会审的意思,只叫“各回各家”,明日再谈处置,尤其是那些被卷进来的学生,陆续被放了出来。
  书院外的拥堵一点点散了,被剩下来的就有定西侯府。
  陆骏这时察觉出些不对劲来,低声与桑氏道:“阿致怎么没有出来?难道他不是被牵连的、而是主犯?”
  桑氏紧抿着唇,情绪低沉:“他才多大?”
  没有哪个母亲会喜欢儿子与人动手。
  再者,若是不小心被牵连、挨着几下,那阿致不是个木呆子,会知道躲开。
  可要是主犯,他往哪里躲?
  十二岁的小少年,个头都还没有往上窜,去和书院里一群半大小子打架,那不是活生生被人追着打?
  陆骏也揪心:“早知道,多教他些拳脚功夫。”
  桑氏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两声。
  正说着,有人过来,请陆骏往书院里去。
  桑氏本想一道,被陆骏劝住了。
  “积雪了不好走,夫人就别进去了,”陆骏道,“你放心,我不会做那老好人、叫阿致白白吃亏,谁打了他,我都记下来。
  唉,主要是怕你吃不消,阿致年纪小,打架难免受伤,你看着心疼掉眼泪,叫夫子同窗看了去,他肯定别扭。
  你在车里等着,我去把阿致领回来。”
  桑氏着急归着急,但也晓得这个年纪的“小爷”好脸面。
  该让阿致丢脸长记性时、她会让他长,该给他留脸时、她自不会叫阿致被人笑话。
  这便答应下来,她又叮嘱陆骏:“万一碰上不讲理的人家,也别争一时嘴上胜负,我琢磨着阿致肯定受伤了,我们先叫阿致看伤要紧,之后该让人赔的、我们再上门去讨说法。”
  陆骏听着很在理。
  不管怎么样,以陆致的伤情优先。
  可等他进去一看一问,陆骏顿时傻了眼。
  好家伙!
  哪里是陆致被人追着打,是陆致这小子追着别人打!
  他比那群人小了几岁,又是单打独斗,这会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偏那双眼睛还透着狠劲儿,要不是夫子看着,他恐怕还要扑上去与人动手。
  先动的手,似小犊子一般不怕痛,凶狠得打了个两败俱伤。
  只是,别人的伤分摊了,陆致的伤一人担了。
  这叫陆骏如何与人说理?
  可要赔罪,陆致脸上伤成这样,身上还不一定挨了多少拳脚,陆骏这罪也赔不出去。
  “到底怎么回事?”陆骏压着声音、悄悄问陆致,“为什么会动手?”
  “他们骂姑母表姐。”陆致气凶凶道。
  陆骏听得头大不已。
  定西侯府关起门来的事,却被外头当谈资,真是!
  “陆世子,这事儿怎么办?”
  “不管怎么说,动手不合适吧?”
  “令郎这是有勇无谋啊。”
  陆骏的脸拉得老长,好在还记得桑氏的叮嘱,道:“我看几位公子还生龙活虎的,犬子反倒是一身的伤,你们不急我着急,我们要请大夫看伤,别的明天再议。”
  说完,他与山长夫子行了礼,招呼上陆致,抬脚就走。
  气归气,陆骏记着儿子有伤,没有去搭他的肩膀,只示意他跟上。
  父子两人前后出了书院。
  陆致走路时不觉得痛,临到上车时,抬腿动作一大,痛得呲牙咧嘴。
  帘子掀开,桑氏看着儿子那张青肿的脸,眼泪倏地就下来了。
  把痛得吸气的陆致扶上马车,桑氏问:“这是挨了多少拳脚?多大仇怨要这般打人?哪几个打的,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陆骏道:“你自己和你母亲说。”
  陆致不语。
  僵持着回到府里,打发了人手去请大夫,桑氏坐在花厅里,红着眼睛,捧着陆致的脸仔仔细细看。
  先前马车前头那点灯笼光,她看得不够清楚,此刻明亮处再看,陆致的小脸都肿起了大半。
  姚嬷嬷送了跌打的药膏来。
  桑氏用手指刮了些,轻轻往陆致脸上点开:“怎得与人打起来了?”
  陆致痛得不住吸气,被桑氏那关切心疼的眼神一注视,不由也委屈起来。
  “他们故意寻事,把表姐给我的烧切都吃完了。”
  “就因为我现在不和他们一道了,他们又因为斗鸡被家里罚,所以才没事找事。”
  “我本来懒得理他们,但他们骂姑母和表姐,我才动了手。”
  “他们骂姑母是大疯子,骂表姐小疯子,骂她们是惹事精,我气不过……”
  “我只打那几个,其他人想拉架却被带下了水,才牵连了不少人。”
  陆致说得断断续续。
  此时复述出来,他其实没有先前那么冲动愤怒了,因此他也弄不清楚,那会儿怎么就一拳打了出去。
  毕竟,对面“人多势众”,而他孤军奋战。
  要是聪明点,他肯定不敢直来直往。
  但他不后悔,打了就是打了,虽然惹了一身伤,但他也不是一味挨打,那两个带头的混账也被他锤得一通。
  只是他个头比对方矮,打人就打肚子,对方伤在了看不到的地方。
  桑氏听了来龙去脉,视线都模糊起来。
  斗鸡的那些,她打过交道,晓得其中有几家颇不讲理。
  上梁不正下梁歪,被点出来了还想歪下去,这种家风不值得交际。
  打人固然不对,但是,对方不挑衅,阿致也不会……
  “大人的事,你们小孩子掺和什么?”
  桑氏正心疼着,突然听见陆骏说话,不由扭头看他。
  陆骏脸上烦躁之情明显:“你又不会打架,和那么多人动手,不是明摆着会吃亏吗?受伤的是你,疼的是你,你真是……
  他们说就让他们说去,几个臭小子的话,值得这般?”
  桑氏按在药膏上的手指没收住劲,指甲无意识地在上头扣出个洞来。
  脑海里,是昨日额头鬓角染出了一道血痕的大姑姐,和站在大姑姐身边支持着她的阿薇。
  “是您为人女儿的脊梁。”
  她记得阿薇说的那句话。
  桑氏的呼吸凝了。
  这两日里,被死死压住的愤怒,被鼓动了的心神,被藏起来的心疼……
  所有的情绪顷刻间爆发出来,决堤而出。
  在陆骏的喋喋不休中,桑氏一个眼刀子甩过去,厉声骂道:“你儿子比你有种!”
  陆骏的声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看着桑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桑氏愤愤道:“岑氏确实把你养得很好,别人都指着鼻子骂大姑姐和阿薇了,你还觉得没事儿?
  我算是知道大姑姐从前在京里的坏名声是怎么来的了。
  谁家都能嘴碎,哪怕到面前说,亲弟弟也不会替她解释几句。
  是了,世子你解释什么呢?你自始至终都觉得大姑姐无理取闹、无事生非。
  你以前不晓得,罢了,今时今日总该知道,大姑姐没有冤枉岑氏,正是岑氏害死了你们的母亲。
  是非对错已经明朗,这都不该为她说话吗?”
  陆骏张了张嘴,他显然很不适应桑氏这样发难。
  在生气之前,他先说道:“那也不用打架,而且明知打不过还……再说都是群臭小子……”
  “大人才算计得失输赢,半大小子才有一腔热血,”桑氏顿了顿,又道,“我也总想着得失,这一点上我比不了大姑姐。”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买卖,她桑氏不肯做,大姑姐会做。
  陆念才是那个一片赤忱之人。
  桑氏说着说着,原本就泛红的眼睛又发了酸,眼泪珠子连串地往下掉。
  “你是不是觉得,你一不好赌、二不游手好闲、三也没有任何更糟糕的不良嗜好,所以岑氏对你不错,她把你养大了,看起来还养得过得去?”
  “是岑氏心不够狠吗?我看未必。”
  “岑氏夭折过一个女儿,我想那的确幼童难养、并非她的本意,但这世上夭折的孩子多了,你为何没有出事?”
  “因为这个家里有大姑姐,是她虎视眈眈、瞪大着眼睛找岑氏的错,让岑氏根本不敢养坏你,更不敢要你的命,所以你才能活得这般好!”
  “若没有大姑姐,岑氏前脚死了亲女,后脚又死一个继子,即便暗处有人嘀咕,谁敢当面说她故意为之?”
  “岑氏忌讳大姑姐,你有个三长两短,别管有没有证据,大姑姐都能二话不说冲去捅陆驰刀子!”
  “岑氏也不敢先对大姑姐下手,只杀她、留你,没有意义,杀了她、再杀你,侯爷再是粗心迟钝也反应过来了!”
  “大姑姐在家里熬到了十六岁,护你到不会轻易夭折的年纪,你的脾性也成型了,成了这般天真、认贼作母、对岑氏言听计从的样子,真是讽刺,你的这份‘孝心’救了你!”
  “知道我为何会嫁过来吗?因为岑氏信了媒使的话,以为我柔顺没主见。文气、娴静、温和、内秀,听听,天下公婆都喜欢的儿媳妇,且我出身淮南,京中无人撑腰,也不会有娘家在一旁指手画脚。”
  “岑氏不见兔子不撒鹰,陆勉看着聪明伶俐、把阿致比下去了,她才动手把以前没用到你身上的手段使到阿致这里。斗鸡,十二岁斗鸡,二十二岁怎么办?”
  “你听见大姑姐问陶家事情了吧?陶禹林从前根本不好赌,结果弟弟死了,他没几个月就陷进去了,欠了一屁股债,御史一本本折子砸过去,陶大人革了功名赶出京城!”
  “阿致若走上这条路了呢?你将来能不能承爵,我不好说,但你两腿一蹬,这爵位绝对不会落到阿致头上!”
  “你还觉得岑氏好吗?”
  “你真是命好!”
  “哪怕今日还稀里糊涂,都没耽搁你以前荣华,更不妨碍你往后富贵!”
  话语掷地有声,砸向陆骏。
  陆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瞠目结舌地看着桑氏。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强势的妻子。
  不,还是见过的。
  上一次,因着阿致斗鸡,桑氏曾与他说过一句重话。
  陆骏当时并未深思,再温柔的人,遇上儿子的事情,发火也不稀奇。
  但今日,远比那时更叫他意外。
  “你怎么这么……”陆骏一时之间寻不到合适的词语,他们夫妻十几年处得很好,他也确实不会用贬义词去说桑氏,犹豫再三,也只得一个“凶”字,“你说得这些,我没有想过……”
  “那世子认认真真多想想吧。”桑氏没再理会他。
  视线太模糊了,她看不清陆致脸上的伤,怕贸然擦药弄疼他,便先擦了擦眼泪,顺便调整了下情绪。
  面对陆致,桑氏的口气缓和了许多。
  “我是不喜欢你打架,但我知道,有些架需得去打。”
  “你没有当孬种,你晓得维护你姑母和表姐、不叫外人胡说八道,我很高兴。”
  “我也后悔,从前只叫你念书,侯爷说不紧着你习武,我也没有坚持,今日看来,还是得会功夫。”
  “不是叫你学了拳脚就去为非作歹,而是遇不平事,嘴巴说不通的时候,拳头能顶用,别人欺负你之前要多掂量。”
  “你好好养伤,我让侯爷给你挑个师父,年后换了书院,阿致你好好念书、好好练武。”
  “我没想着让你建功立业,但你得做个好世孙,你父亲将来的好日子还指着你呢!”
  陆致木着脸点了点头。
  他也震惊了。
  他从未见过母亲这般与父亲说话,亦不曾深想过母亲话语里的那些道理,他只是本能地觉得,父母吵架时、当儿子的要乖乖闭嘴,免得引火烧身。
  可母亲又鼓励了他,甚至是夸奖他,这叫陆致心里火热一片。
  拳头很痛,脸也很痛,但他是自豪的。
  挥拳打人的那一刻是脑子一热,退热了之后是茫然,直到这一刻,晓得了对错与该不该。
  大夫来了。
  他全当感受不到厅里的怪异气氛,闷头与陆致看伤。
  陆致解了衣裳,露出来的背上腿上,大片大片的青紫。
  桑氏忍不住又哭了,一边落泪,一边认真听大夫诊断。
  哪儿痛,哪儿是个什么感觉……
  确定都是淤伤且没有伤到筋骨,桑氏长长松了一口气。
  陆致被贴了满身膏药,被父母送回书房躺下休息,那对父母才又沉着脸离开。
  他们要商议打人处理的事,不想再当着儿子的面起争执。
  陆致在榻子上休息了会儿。
  大厨房里送了饭菜来,他胃口不好,吃了几口就让撤了,而后满脑子想着母亲的话,越想心情越沉重。
  突然间,听见小厮唤了声“表姑娘”,又听见脚步声进来,陆致赶忙把被子往上拽。
  阿薇提着食盒进来。
  看了眼把脑袋都藏在被里的陆致,她缓声道:“别藏了,我知道你跟人打架了,还打输了。”
  “没输!”陆致被激得鲤鱼打挺,偏腹上有伤吃不上劲,挺到一半又摔回榻子上,痛得哎呦叫唤。
  被子倒是掀开了,露出那张惨烈的脸。
  “没有输,”陆致闷闷道,“劣势而已。”
  阿薇知道了他打架的缘由,见他受伤亦是关心,这会儿听他嘴硬却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陆致被笑得丢脸:“你来看笑话的?”
  “怎么会呢,”阿薇打开食盒摆桌,“我一路裹得严严实实拿过来,还热着。”
  陆致吸了吸鼻子。
  一股子浓郁的药膏味道之外,有一道叫他词穷的浓香。
  好似有些酸、又像是有点辣,叫他还空着的肚子咕噜起来。
  陆致也不纠结了,往桌边坐下,接过勺子先喝了口汤。
  看起来红通通的浓汤,入口酸重辣浅,陆致一尝就喜欢,汤里有面,亦有菜有肉,热乎乎的一大盅。
  他也不问是如何做得的,怕阿薇像那鸡汤一般给他讲解。
  阿薇坐在边上,看他囫囵吃面,不小心时扯着嘴角,伤口痛得不住吸气。
  很有生气。
  阿薇想到陆念的话。
  她过来前,陆念就说,小瘟鸡还会跳脚,厉害了。
  听得阿薇哈哈大笑。
  “今儿晚了,厨房里也没有备什么,”阿薇道,“明日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陆致没有客气:“鸡松。”
  他对祖父生辰时吃过的这道菜念念不忘。
  “还有呢?”阿薇又问。
  陆致摇了摇头:“你花样多,你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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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薇笑了起来:“那就炖猪蹄吧,补一补你受伤的手。”
  陆致看了眼破了皮的手,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笑归笑,阿薇把一小瓷罐放在了桌上:“今天谢谢你替母亲和我出头。”
  陆致闹了个大脸红,别别扭扭应了声,问:“这是什么?”
  “祛疤膏,很有用,”阿薇给他看自己的手,“我上回的伤,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
  陆致道:“我是男的。”
  “男的难道就要有疤?”阿薇指了指他的脸,“尤其是脸上,过些年舅娘给你说媳妇,人家看你一脸伤,再一问,原是为了姑母和表姐伤的,怕是没进门就先甩我们两个眼刀子。”
  陆致无言以对。
  这都什么和什么!
  阿薇把自己说乐了,笑了一阵后,到底还是严肃了起来:“下回遇着有人挑事,千万别单打独斗,万一碰见不讲武德的,你得吃大亏。
  打不过逃跑不丢人,你回来叫上我,我跟你一块打回去。”
  “你?”陆致不信,“你拿什么打回去?”
  爷们打架,又不是杀鸡。
  “拿刀,”阿薇大言不惭,“我又不用讲武德。”
  陆致:……
  阿薇:有人欠吓、有人欠骂、有人欠打,不打不骂不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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