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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她一直走到大河边。
  一夜之间,河面开阔了许多,河水又变得浩荡起来。
  岸边的芦苇已经长出细长的新叶。几只出壳不久的小野鸭,在母鸭的带领下,在水面上游动着,随着波浪而沉浮。一只大船沉没了。
  艾绒站在水边,望着苍苍茫茫的大河,烟雨中,远远浮现出的竟是苏州城。那城是青色的,犹在水中……
  第六部分 巫雨巫雨(5)
  那天,艾绒去了枫桥,并且在那里住下了,一住就半个月。
  当杜元潮独自一人守着这个清冷的家时,倒也显得很平静。他照常在田野上不停地走,照常开会,照常通过高音喇叭向油麻地全体老百姓讲话,说插秧的问题,说施肥的问题,说修理水渠的问题以及禁止私家鸡鸭糟踏集体庄稼的问题。只是到了夜晚,他才会觉察到一种孤独。躺在床上,听着初春的夜风吹过屋后的竹林时所发出的寂寞之声,他心中会泛起淡淡的悲凉。但想到两个女人此时此刻正在一起,或许是在灯光下一边说话一边做她们女人的事(这些事似乎永远也做不完),或是已经睡下了,但却没有睡着,在说话(这些话似乎永远也说不完),他心中会有一种柔和的、温热的感觉,甚至有点儿感动,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让人有点儿悲悯。有一刻,他想到了邱子东,竟对邱子东同情起来。他还想起他们在一起时的许多愉愉快快的事情来。他总是迟迟不能入睡,想像着两个女人的样子。他觉得她们从前是一对姐妹,天各一方,忽然的一天,又相聚了。采芹是姐,艾绒是妹。若只是采芹一人时,采芹一直是以妹的样子出现的,而一旦有了艾绒,她就成了姐了。姐像个姐,妹像个妹,亲亲切切,依依赖赖。还有隔膜,悠长而哀怨的隔膜。但这番隔膜却又将这两个女人吸引到一起,互相心照不宣地掩藏着心底的忧伤、不安与歉疚,而代之而起的却是一番温情与两人都喜欢向对方显示的感伤。她们说着话,唱着歌,说着说着,唱着唱着,就会笑着在眼中汪满泪水,然后就默默无语地偎依在了一起。
  他就这样很平静地呆在油麻地。
  那天,杜元潮正要出门去上头开会,艾绒回来了———是采芹陪她回来的。杜元潮稍微显得有点儿尴尬。
  艾绒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杜元潮一般,有点儿生分,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要出门去上头开会。”他走出门去。
  当杜元潮走出几步远之后,艾绒说了一声:“你等一下。”她发现杜元潮的袖口磨破了,有根布丝在飘忽着。她转身到里屋,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剪子,走到杜元潮的身边,一手轻轻抬起他的胳膊,一手用剪子细心地将那根布丝剪掉了。
  杜元潮屈起胳膊,看了看袖口,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这时,采芹又说了一声:“你等一下。”她发现杜元潮的另一只袖口也磨破了,也有一根布丝在飘忽着。她一边说着“你等一下”,一边走向杜元潮。她抬起杜元潮的胳膊,低下头去,用她细而白的牙,将那根布丝咬断了。那布丝在被咬断时,发出细微的却又清脆的声响。
  杜元潮屈起胳膊,看了看袖口,笑了笑,朝前方大踏步走去。一路上,艾绒不止一次地用她的那把缠着红色玻璃丝的小剪子为他剪去布丝的情景,采芹同样不止一次地用她的牙齿为他咬掉布丝的情景,总在眼前交替地忽闪着。
  此后的许多天,艾绒平静地甚至是快乐地出现在油麻地人的面前。她似乎完全走出了失去女儿的悲伤。虽然依旧瘦弱,但苍白的脸上却已有了淡淡的红润。她穿着干干净净、宽宽松松的衣服,经常出现在三月的阳光下。她走到哪儿,哪儿就有一番柔和的明亮。世界万物,仿佛因为她的到来,都变得十分得柔和。油麻地的人都喜欢看到她,见到她时,都很客气。她在离去时,人们都会站在那儿,无声地,长久地望着她的背影。她朝油麻地的所有男女老少微笑着。这种微笑自打从苏州城来到油麻地的那一天开始,就是这样的,是一个女孩儿的微笑,文静,带了几分羞涩。
  她已是一个油麻地人了,但油麻地人从来没有将她看成是一个与他们完全一样的油麻地人。他们始终觉得,她与他们不一样。然而,他们就是喜欢她与他们不一样。
  家家户户开始种菜了,艾绒也走进了菜园。油麻地的那套农活,她早已样样会干了,只是做起来没有油麻地人那般风风火火罢了。她干活,透出的是秀气,是那种柳丝般的柔韧。相对于粗粗拉拉的油麻地人的活,她的活似乎更让人喜欢看。油麻地的那些已经不再下地干活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尤其喜欢看她干活。她们干了一辈子的活,却没有想到活能干得让人喜欢看。她在菜园里翻地,将土块细心地碎得那么地均匀。菜苗栽下之后,她从河边提来一桶一桶的水,一瓢一瓢浇去时,那水在空中形成了一片透明的薄膜,落下时,又细又匀,绝不会使菜苗倾伏到泥里。
  她整天忙碌着,没完没了地清洗着家中的什物。等她终于觉得该干的一切都已经干完时,她便在镇上走动,在田野上走动,仿佛油麻地的一切,原先没有看仔细,这回一定要看个仔细。
  这一天,许多油麻地人都看到了一个情景:艾绒安静地坐在船头,杜元潮摇橹,将船摇向远处。看到的人就站到水边,直看到船消失在远处的芦苇丛里,却还站在那儿看。他们从未看到过杜元潮亲自驾船带着艾绒出现在水面上。他们感觉到了什么,但却又说不清楚究竟感觉到了什么。
  船一路向西,水面越来越开阔。
  杜元潮有了想停下来的意思。
  艾绒却指着前方:“再往前去。”
  杜元潮顺从着她,将船不住地向远处摇去。
  行至一处,艾绒终于示意杜元潮将船停下。这片水面的四周都是芦苇。
  杜元潮说:“再往前去吧。”
  艾绒却摇了摇头。
  船就一动不动地停在这片水面上。水中倒映着蓝天,白云如马,在水中悠然飘动。而水中的水草,便成了草原。有时,那水草也像是跑动的马群,水中便跑着白马与青马,但却无丝毫蹄声。动,却又是一番似乎万古不变的静。
  艾绒的鼻翼张开,嗅着这里的空气。这空气里似乎残留了什么气息似的,使她感到新奇。
  “你们原先把船就停在这儿?”她问,脸微微扬向天空,鼻翼依然张开,嗅着这里的空气。
  他没有吭声,用眼睛望着远处水面上飞着的四五只鹤。
  天气暖洋洋的,芦苇已经抽穗,是干干净净的紫色。风一吹,到处紫光闪烁。
  刚才还是平静的浅滩上,忽地激起一团水花,紧接着就看见水像被锋利的犁铧划破了一般,出现一道长长的水痕。两条鲤鱼在浅水中激烈追逐着,不时地将脊背露出水面,有时几乎露出了银光闪闪的全身。前面的那条显得娇小而修长,而后面的那条则显得壮实而凶悍。这是一个交尾产子的季节。那前头的雌鱼,不知道是什么心思,后头的雄鱼追上来时,它就往前蹿去,而一旦甩掉雄鱼之后,它又停在了那儿,甚至回过来向那雄鱼挑衅。它们就这样在浅滩上不停地追逐,不停地纠缠,不停地翻滚,将水弄得哗啦啦响。
  艾绒不太明白它们究竟在干什么,但却感到一阵一阵的兴奋。
  有时,雄鱼竟对雌鱼下口,疼痛的雌鱼冲向浅滩,好几回被搁在浅滩上,让人担忧它回不到水里了。
  艾绒看到,有几片鱼鳞在水中闪烁着。
  总算平静了下来。
  艾绒望着杜元潮,杜元潮也望着她,这样的互相对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杜元潮过来,像抱一个孩子一样,将她从船头抱到船舱里,然后熟练地将她一一打开。当他进入她柔软的身体时,那两条鲤鱼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追逐,浅滩上又不时地激起浪花。
  杜元潮预感到,此时此刻被他压在身下任他自由把握的身体,将要离他远去了。他很有分寸地耕耘着,希望永远沉浸在那番感觉中。艾绒闭着双眼,躺在船舱里。他想到了采芹。
  他想为这两个处在这样状态中的女人分别找到一个比喻。他终于想到了两个词。这两个词是他在当年做语文老师时会经常用到的:“朗读”与“默诵”———如果说采芹是朗读的话,那么艾绒就是默诵。他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喜欢朗读还是默诵,还是既喜欢朗读又喜欢默诵。也许,他更喜欢朗读。
  船摇摆着,天在晃动。
  浅滩上,那对鲤鱼的追逐已进入巅峰……
  第六部分 巫雨巫雨(6)
  艾绒要走了。
  走之前,她去了女儿的坟上。女儿的坟在一片树林里,小小的一个土包。林子里,一年四季都有鸟鸣。安眠于土中的小姑娘,也许到了一个十分美好的地方。她可以听着鸟叫,听着嫩叶的摆动与枯叶的飘落而无忧无虑地长眠于这片安静之中。
  艾绒已有许久不来看女儿了,那个小小的坟使她感到有点荒凉与陌生。她弯下腰,将坟上的杂草一一除净,然后从一旁的土堆上抠下一块一块泥土,将它们掰碎,均匀地撒在女儿的坟上。不一会儿,坟就成了新坟,显得很有活气。她又采了许多色泽鲜艳的野花,然后一朵或三两朵地丢在新土上。
  阳光穿过枝叶,照在这座花坟上。
  艾绒对着坟说:“妈妈要走了……”说着,泪水顿时汩汩而下。过了一会儿,她双腿一软,跪在了坟前。她低着头,先是无声哭泣,继而啜泣有声,继而竟号啕大哭。
  油麻地的人听到这番哭泣,纷纷向这边走来。最先来到的都是一些女人。她们并没有立即上去劝她,而是站在她身旁,陪她一起落泪。她们一边流泪一连说:“这小丫头可好玩了。
  ”“可让人心疼了。”……过了一阵,她们才走上前来劝艾绒别哭。但劝着劝着,她们就越发的悲伤,哭声更大,泪流不止。谁也不能劝起艾绒,她像长在了地上一般,将头抵在新土与野花里,让泪水打湿了新土与野花。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女人们为她让开一条路。她走到艾绒身边,用僵硬的黑枯枯的手,轻轻拍打着艾绒颤抖的后背说:“好宝宝,别哭了……”
  众人都说别哭了。两个力气大的年轻姑娘趁势过来,这才将艾绒从地上劝起。
  在离开坟时,艾绒不时掉过头来,看一眼女儿的坟。这是她与油麻地的惟一联系,但它也将永远消失在她的记忆里。
  艾绒走时,将琵琶留下了,留在了漫长的岁月里。
  她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提了一只皮箱。许多年前,她就是提着这只皮箱来到油麻地的。
  朱荻洼将一条船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停靠在码头上。
  杜元潮一身干净地抓着竹篙站立在船头上。他的脸色,显得很平静,仿佛他只是与艾绒一道去趟县城,或是傍晚或是明日,就会回来。
  整个油麻地,凡是能够走出家门的人,都走了出来,或是站在河边,或是站在桥上,等着那条木船行过大河,行向远方。他们似乎并不感到突然,在他们看来,艾绒是一只鸽子,一只品种高贵的鸽子,它长途飞行,翅膀受伤,落脚此地,心却永远在来处,总有一天还要飞走的———哪怕是已生儿育女。油麻地人对艾绒这么久也未飞离油麻地,就已经有几分惊奇了。
  杜元潮撑着船,线路极其分明地行驶在水面上。
  这一年的初夏,将成为油麻地人一份永久的记忆。他们眼看着一道风景,消逝在水天相接的苍茫之处。
  “我走了,油麻地。”一场梦。泪眼里,村庄影影绰绰,人群也影影绰绰,一切皆影影绰绰。一道风景,也在渐渐地从艾绒的视野里退出。
  河湾的那棵大树下,早站着采芹。当年,她出嫁枫桥,船行过时,杜元潮也是站在这棵大树下目送她的。
  艾绒站了起来,向她无声地摇着手。
  船将消失时,采芹从头上摘下了杏黄色的头巾,向远方挥舞着。船终于无影无踪,头巾从采芹的手中滑脱出去,飘落在水面上。她心中悲切不已,抱住大树,失声痛哭。……
  船正在驶向轮船码头。
  空阔的水面上,就这一条船。天净风轻,水波温柔。十几只鸟,划动翅膀,在天空低低飞翔,速度慢得几乎没有船快。
  艾绒先是背朝杜元潮而坐,以面迎风。空气湿润至极,也令人惬意至极。她用双手抱住双膝,将下巴放在双膝间。或是怕风,或是因为阳光与波光的刺激,眯觑着眼。
  竹篙在杜元潮手中滑动着,水珠滴滴答答地滴在船头与水中。随着船的前行,他的心中渐感空落。
  不知什么时候,艾绒转过身来,面朝杜元潮而坐。她像一个热恋中的少女,陶醉地欣赏着杜元潮撑船的动作。多少年过去了,杜元潮除了增添了少许白发,身材、体型居然没有太大的变化。草在草中枯了,鸟在鸟中老了。岁月如风,吹着村庄,也吹着他,然而村庄仿佛渐渐老了,他却还是从前的样子。她在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他当书记时,就是一个书记的样子,即便对每个人微笑着,也是威严的。他什么农活都能干,只要一出手,就把别人都比下去。他干净,他斯文,他写一手好字,不像是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他疯狂,他温柔,他悲悯,他狠心,他像个单纯的孩子,却又足智多谋、深不可测……这个男人与她生活了这么多年头,而至今她还是觉得他远离她而立,有点儿影影绰绰。
  快到轮船码头了,时间却还有许多。杜元潮放下竹篙,正好是顺风,任由船自己漂去。
  他们默然无语地对望着。
  “还记得那天夜里你在地里割麦子吗?”
  艾绒望着他,点点头。
  麦浪与月光,寂寞与疲倦。
  “你一边哭,一边割。”
  艾绒微笑着,眼睛开始潮湿起来。
  轻轻的风,淡淡的云,有夜鸟飞过麦田。
  “我从你手里拿过镰刀,我割麦子,你就跟着我……”
  艾绒无声地哭了,眼前的杜元潮模糊成了一团,像雾中的一丛芦苇。
  天上的月亮像镰刀,地上的镰刀像月亮,天上流动着银子,地上流动着金子。
  杜元潮仰天轻叹了一声,心潮湿起来,眼睛也潮湿起来。
  将近中午,艾绒踏上了轮船的跳板。在杜元潮的手松开皮箱的把手而她的手将皮箱接住的那一刻,一切都结束了。
  杜元潮站在岸边,看着身体单薄的艾绒走过跳板时,心酸万分。
  她一直站在舱口,直到汽笛鸣响,轮船撤去跳板离开码头。
  轮船拖着长长的黑烟,驶向天边。
  杜元潮驾船在返回油麻地的半路上,天气骤变,风雨交加,雷声大作。河水沸腾起来,鸟在雨中仓皇飞行,发出惊恐的尖叫。他扔下了竹篙,坐在船舱里。他从内心深处渴望着风更大,雨更大,雷声更大。
  天地似乎重回混沌,一片黑暗。
  杜元潮先是低声哭泣,转而号啕大哭。
  后来,他像躺在一口棺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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