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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大器在这件事上放不下心,觉得必须尽快打听清楚。略略思索了一下,想起一个人:张胖子。
  张胖子早就离开杭州了,而且也离开钱庄这一行了;起因是吃进一笔倒帐,东家翻脸无情,要他连本带利,全数照赔。张胖子乞援于朱大器,他出面以一年同行资格,一件官场势力,说“讲斤头”,赔了一半,张胖子好赌,没有什么积蓄,那一半也得好几千银子,仍旧是朱大器帮他的忙,才得凑足了事。
  经此刺激,张胖子对钱庄这一行,深为灰心,决意不吃这碗饭。离开码头到了上海,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店。数年经营,现在也颇有规模了。不过,张胖子断了钱庄这一行,没有断钱庄的朋友,而且生性好管闲事,吴煦又是同乡,他那要开钱庄的族人是什么人,钱庄怎么开法?张胖子或许知道。
  即或不知,也可以托他去打听。
  主意打定,决意找张胖子来一起吃饭。家里一个丫头,一个小跟班都派遣出去了,烧饭的娘姨要看家,无法差遣。好在张胖子的店并不远,不如自己去看他。
  跟烧饭娘姨留下了话,安步当车,片刻走到。张胖子正在帐台上喝酒,一见朱大器,急忙起身迎了出来,笑嘻嘻地说:“难得贵人驾到,我这爿店要交运了。”
  “贵人落难,还不如你落胃。”朱大器走到帐台边坐下,看他的下酒菜是一盘红通通、亮晶晶的陆稿荐酱肉,一盘凤鸡,另外碟子平湖糟蛋,一大堆油氽花生,便即笑道:“你倒会享福,害得我都咽口水了。”
  “来,来!摆一碗。”张胖子很高兴地说:“我还有一坛陈年花雕,开了来吃。”
  “算了算了!我跟你说说笑话的。绍兴的花雕,现在来路断了,你留到端午再开。你的酒也不要吃了,我请你,还有松江老大、子卿。”
  “好啊!有好的,我这个就不吃了。在啥地方?”
  “现在还没有定,马上有人来通知,或者,你穿好衣服,先到我那里坐坐。”朱大器说,“我有点事托你打听。”
  “都听你的。”张胖子抹抹嘴,顺手拿起挂在壁上的一件马褂,向伙计关照一声,陪着朱大器出门。
  走在路上就谈起了,朱大器问道:“吴道台你熟不熟?”
  “你是说上海道吴道台?不熟。啥事情?”张胖子说,“有个同乡跟他家很熟,是不是有事托朱道台?”
  “不是我托他,是他托我。他说他有个族里的人要开钱庄,托我照应。我倒弄不懂,在茶会上怎么不听见谈起?”
  “那容易!我替你跑一趟好了。”说着,张胖子拔脚就要转身。
  “不忙,不忙!”朱大器拦着他说,“吃完酒,看时候早,就去一趟,不然明早一早去也不要紧。”
  “一早他出门了,我也要做生意,还是此刻去一趟,办完‘公事’,笃定吃酒的好。”
  看他如此热心,不必再拦,拦了反而扫他的兴,因而朱大器只说一句:“那么,我在舍间等你。”
  “好的。最多半个时辰,就有回音。”于是两人中途分手,张胖子往北,朱大器往南回家,走到弄堂,遇见阿祥——他是准备到张胖子店里来通知的,孙子卿跟松江老大不约地点,也不约辰光,决定先到朱家再说。
  话刚完,只听马蹄得得,车轮辘辘,转眼一望,孙子卿亲驾着他那辆“亨斯美”,翩然而至了。
  “五哥!”朱大器几天不见松江老大,格外亲热,高声喊着:“怎么到今天才回来?”
  孙子卿这时已拉住了缰,车子一停,松江老大跳下来,“听说刘三叔今天走了!”他说。
  “是啊!今天下午刚走。”
  “可惜!我迟了一步。”
  “怎么样?”朱大器听他的口气,自不免关切,怕是错失了什么对刘不才此行有益处的机会。
  “进去再谈!”
  等孙子卿了下车,将马缰交了给坐在车背后倒座上的马夫,三个人一起上楼,先商量是哪里吃饭,孙子卿认为大家有事要谈,不如在家方便。朱大器也因为还约了张胖子,不知他什么时候才来,需要在家坐守,觉得一动不如一静,因而接受了孙子卿的意见,关照阿祥到附近徽馆去叫一桌“和菜”——馆子里适应日益繁华的市面而想出来的花样,四盘四碗,送到就吃,不必下锅再炝,最适宜打牌的人家食用,上海人叫打牌又叫“碰和”,所以名为“和菜”。
  这下可以谈正事了,朱大器问松江老大,“怎么说迟一步跟刘三叔没有见面是可惜?”
  “松江这方面,我新安了‘桩’,刘三叔如果能跟我见到,我关照他几句话,总比较方便。”
  “其实也无所谓。我们沙船直放金山卫,不经松江,也没啥关系。”孙子卿接着问朱大器:“见着了?怎么说?”
  这是指吴煦。朱大器便将见面的经过,细细说了遍,又提到吴煦的族人要开钱庄,顺便告诉他们,张胖子等下会来。
  这件事在孙子卿一听就明白,松江老大却还不甚了解,脱口说道:“小叔叔,跟长毛拜交道的事,要仔细。”
  “那当然。”
  “不!”松江老大听他的语气,知道他未听懂自己的话,“不是说要防长毛,是要防我们自己人。”
  “自己人!”朱大器不解,“是指那些人?”
  “还不是衙门里的那班人。不要弄上个‘通匪’的罪名,跳到黄浦江里都不容易洗干净。”
  听得这话,朱大器与孙子卿不期而然地,在心头浮起同样的一个疑问:吴煦想法不同,朱大器觉得吴煦没有害自己的必要,而孙子卿看得又比较深,认为吴煦要害人,也得先想一想,朱大器不是好惹的,他不敢!
  话虽如此,警惕却是有的,“五哥的话不错。”朱大器说,“诸凡举动,都要小心。”
  这一下,孙子卿不能不提出一个疑问,照他原来的想法,杨坊胆小怕事,不肯替沙船担责任,就不要他担,明日中午跟郁老大说妥了,迳自派船出去。这样做法相当大胆,与“小心”的警告完全不符。
  “我看免了吧!”松江老大摇摇头说,“求人不如求己,我亲自到松江去一趟,带小王一起走,约了刘三叔见面,重新布置。陈世发要的军火,包在我身上,一定替他送到。”
  松江老大做事向来踏实,这样自告奋勇,必有八分把握,不过朱大器还是说了一句:“如果能五哥亲自出马,事情一定妥当。只是我有点不大放心!”
  “不要紧。”松江老大答道,“我说不要紧,一定不要紧。
  现在我们商量,什么时候走?“
  “慢来,这里面有一层办不通。刘三叔今天就可以到金山卫,自然跟陈世发已经说停当,拿一沙船的军火换人,而且一定已经到嘉兴接眷去了。现在忽然变卦,而刘三叔还蒙在鼓里,这样两不接头,会把事情搞坏!”
  “那容易,到了松江,我派人把小王立刻送到嘉兴。”松江老大问道:“小王在嘉兴能不能找到刘三叔?”
  “找孙祥太就可以了。”朱大器说。
  “对!这件事我本来就要跟孙祥太联手。到了松江看情形,或许我亲自到嘉兴去一趟。陈世发那里做得顺利,最好,如果有啥噜苏,索性不理他,我们搞我们自己的。总之,小叔叔,”松江老大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可以把老太太跟府上大小,一起接回来!”
  这在朱大器自是一大安慰。他心里在想,松江老大这趟高桥之行,必定是他们青帮“开香堂”什么的,有个极重要的集会,商定了振衰起敝,“船并老码头”的妥善之计,所以他才有这样大包大揽的把握。
  虽说彼此至交,但朱大器究竟比刘不才深沉老练得多,自觉门外“空子”,对他们“门槛”里的事,还是不问为宜。而事实上也不容他再问下去,因为张胖子到了。
  他跟松江老大、孙子卿都相熟,只是好久不曾见面,少不得有番寒暄,接着,和菜送到,入席饮酒,方始谈起他去打听的结果。
  “这家钱店的字号叫‘信升’官。”
  说到这里,张胖子喝酒吃菜,大有卖关子的意味。孙子卿觉得他可恶,有意要捉弄他,“先不要管什么信升不信升。
  小叔叔,“他说,”我想起一件要紧事。“
  孙子卿所谈的事,不但毫不重要,而且绝不相干,是谈用洋将华尔,出于苏州一个名叫王韬的秀才的献议。朱大器与松江老大先都奇怪,不知他何以突然插入这段闲话?等看到张胖子有话找不着机会说,喉头似乎痒得受不了的神气,才意会到是孙子卿有意恶作剧,于是相视闭口,极力忍住笑声。
  孙子卿却是一本正经,有头有尾地讲完,才看着张胖子说:“现在该轮到你谈信升了。”
  张胖子大为气沮,因而话就简略了。原来吴煦设这个号子的用意是在投机。因为捐例大开,而江浙两省的富户,避难在夷场上的,不知凡几,有的想做官;有的想要个职衔,见官方便;有的要捐个监生,好进京应北闱乡试,所以报捐上兑,“生意兴隆”。吴煦署理江苏藩司,正主管此事,打算吸收这笔现银做生意,特意开设信升;将来藩库纳捐,如果不是使用信升的银票,就会多方挑剔。这就是张胖子所说“你相‘信’他就会‘升’官”这句话的由来。
  “这个做法太下流了!”朱大器不屑地说,“做生意固然不妨倚仗官势,不过决不可以仗势欺人。照信升这样子的做法,会开罪全体同行。只有你信升的票子值钱,可以捐官,别家的银票不是银票?你们倒想想,这叫什么话?依我看,信升一定做不长的!吴观察在任上,大家没奈何它,吴观察一不做了,哪个还会理信升?”
  “不但信升做不长,吴观察只怕也做不长!”孙子卿也大摇其头,“从来没有听说过,报捐上兑还有指定那家银票的这种规矩。京里‘都老爷’得知风声,参他一本,只怕他吃不了要兜着走。小叔叔,这位吴观察不是共事的人,我看少跟他打交道为妙。”
  这是指策反陈世发一事而言。事涉机密,有张胖子在座,朱大器不便明说,只点点头表示会意。
  也就因为张胖子的缘故,席间只能谈风月了。一顿饭吃到十一点钟,宾主尽欢而散。
  第二天下午孙子卿兴冲冲地赶来到朱家,告诉朱大器说,他跟松江老大谈了一上午,诸事就绪,跟郁老大借两条沙船,军火运到松江,陈世发一见到军火,自然什么都相信了。然后,小王专程到嘉兴去一趟,见到刘不才,说明经过,一切就都“合龙”了。
  “好!”朱大器问道:“有件事,我还不大明白,何以五哥到浦东去了一趟,忽然精神抖擞,好像一切都吃得开了?”
  “他们门槛里的事,我也不大清楚。大致浦东方面有条路子,也可以说有个很能干的弟兄,把松江这条水路打通了。”
  孙子卿又说:“小叔叔,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消息,淮军要到了,是包了太古轮船公司的五条船,直放上海,明后天就可以靠岸。这里的局面,要起变化了。”
  朱大器点点头,不作声;沉吟了好一会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淮军新到,要想顺顺利利安营立寨,只怕不大容易。
  等他们来了再看,如果真的能打仗,又肯打仗,我倒要助他一臂之力。当然,陈世发的这条线,也不必拉到吴道台那里去了。“
  “小叔叔这个想法很稳健。我们管我们自己做,将来看哪方面有作为,再把我们的力量加进去。总而言之,自己有力量最要紧。”
  (第四章完)
  。。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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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淮军到了上海,果如朱大器所预料的,“强龙”与“地头蛇”之间,不甚融洽。不过李鸿章的“大将”程学启,却跟朱大器、孙子卿很快地成了朋友,因为孙子卿的学生萧家骥跟程学启是旧识,交情很不错,所以极力拉拢,而淮军正需要助力,自是求之不得。尤其是军火方面,孙子卿帮的忙很大,但程学启却深知朱大器才是最值得佩服的人。
  有一天程学启特为拉了萧家骥来看朱大器。彼此以诚相见,所以谈得非常投机,当然也谈得很深。程学启明知道朱大器跟吴煦是小同乡,却并不避忌,将李鸿章对吴煦的不满,据实相告,毫无隐讳。
  他告诉朱大器说,吴煦以上海道兼署江苏藩司,在李鸿章到上海,接了江苏巡抚的大印以后,一再表示,公事太忙,只能专顾一处,最好交卸上海道。其实是以退为进,决不肯舍弃本职的。
  李鸿章却想将计就计,保郭嵩焘接任上海道。写信请他老师曾国藩代为出奏,哪知曾国藩不赞成,认为郭嵩焘是“著述之才”,难任烦剧。如果冒昧击奏,将来害了郭嵩焘,还耽误了公事。何苦来哉?
  李鸿章不敢违拗,改保郭嵩焘为苏松粮道。但吴煦把持在那里,海关洋税,内地厘金,李鸿章不但无权过问,甚至连个收支确数都不知道。这个巡抚就当得太不是滋味,同时用兵也难争胜了。
  “从来用兵胜负,争的四件事。第一、训练严格,会打胜仗不算,能打了败仗,不见不散,保全实力,才算是有训练的队伍。雪翁,我说句狂妄的话,这上头,我是有把握。”
  “我知道。不然李中丞也不会独独让老兄带两营兵。”朱大器问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器械犀利。我那两营人也还可以— ”
  “这件事,”朱大器插嘴说道:“我跟敝友孙子卿可以效力。”
  “是的。原要请两位帮忙,只是有些难处,我到以后再说。
  先说第三件,形势有利。“程学启笑了一下,”本来我不该批评我们曾老师,自己人谈谈不妨,我们曾老师到底不免书生之见。“
  谈到兵法,朱大器本来一窍不通,近年与王有龄守杭州,耳濡目染,也颇知门径了,所以兴味盎然地问道:“曾制府怎么说?他也带兵多年,常打胜仗,总有其长处!”
  “是的,曾老师有一样难得的长处:稳得住。”程学启说,“论到用兵取势,他不大明白。他说上海弹丸小邑,又临海,形如釜底,照兵法上讲,是绝地。所以李中丞从安庆出发之前,他一再叮嘱,要由镇江进军,取高屋建瓴之势。到了这里,才知不然。这里的形势,打长毛好极了。”
  “喔,”朱大器越发注意,“倒要请教。”
  “这一带四面临水,汊港纷歧,善于利用,随处可以克敌致果。”程学启从容说道:“长毛所恃的无非人多,平原大野,一拥而前,像潮水样一冲,确实很难抵挡,可是在这一带,我只用几百人守一个卡子,守一座桥梁,就可以使得他上万人过不去。我细细看过洋人所画的地图,上海到苏州两百多里,如果水师得力,呼应灵便,处处都是捷径。何用由镇江进淮军?”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人谈上海用兵的形势!真正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高明之至!”朱大器说,“看起来淮军是一定要立大功的了。”
  “可惜就是第四件争不到。训练、器械、形势都有利;没有钱,这个仗还是不能打。就拿眼前来说,雪翁跟子卿兄,都肯帮我们的忙,代为罗致最精良的洋枪,然而付不起枪款,亦是枉然。”
  “这一层好商量。”朱大器慨然相许,“只要老兄要用,我们设法先供应,价款以后再说。”
  “感激!感激——雪翁这样子热心,淮军承情不尽,等我回去面陈李中丞,跟粮台筹划一下,总要有个付款的章程出来,才好奉托。”程学启又说,“打仗要钱,也不止于买军火一桩,此外还有好些支出,都是说用就要用,欠不得的。譬如长毛那里有啥消息,或者是兵力虚实调动,或者有人想投过来,其中打探传递,穿针引线,都要先给了钱才有效验。一文不名,空口说白话,而肯帮忙的,怕只有雪翁这样慷慨义气的一个人。”
  “过奖,过奖!”朱大器心里在想,照程学启所说,李鸿章必须从吴煦手里收权,关系实在重大!为了整个大局,自己跟吴煦小同乡的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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