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轻岫心中明白，虽然荀慎静措辞委婉，不过除非想欲扬先抑，否则她之所以会用“并未割地”开头，只怕是因为在合约上，这已经算是比较能拿得出手的条款。</br></br> 朝轻岫定了定神，然后柔声道：“若是朝某记得没错，此次大战是大夏这边赢了？”</br></br> 荀慎静视线更低，几乎就是在看自己的脚尖：“是。”</br></br> “……”</br></br> 朝轻岫缓声询问：“所以咱们赔了多少钱？”</br></br> 荀慎静：“朝廷与北臷约定永不再战，互开商贸，除了今次的三十万两以外，大夏每年还要赏赐北臷八万白银，十万绢，还有茶叶瓷器等等。”</br></br> 朝轻岫按了下额角，深吸一口气，简直无言以对。</br></br> 听到这个消息，她一住在江南的路人都忍不住想用拳脚抒发一下对此次合约的感想，那位待在北地的端木老盟主，也不知是如何按耐住情绪的。</br></br> 荀慎静也在心中叹息。</br></br> 虽然条件离谱，天子本人却很满意——对皇帝来说，首先是不用打仗，剩下了大笔军费支出。其次虽然年年都要加以赏赐，但既然是赏赐，岂不正好证明北臷承认自己的地位低于大夏，算是大夏的臣子？</br></br> 朝轻岫：“既然要持续赏赐北臷，那这笔钱该从何处出，莫非朝廷打算加税？”</br></br> 荀慎静的视线从脚尖移走，开始观察地板纹路：“也不止是加税。朝廷觉得战事已定，预备撤去北边军队。”</br></br> 她话说得很慢，给朝轻岫留下了足够的理解与反应时间。</br></br> 朝轻岫的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敲了下桌面。</br></br> 她觉得荀慎静的做法很贴心。</br></br> 毕竟朝轻岫现在就很怀疑，江湖人之所以大多拒绝入仕，是因为朝廷邸报读起来太容易让人走火入魔。</br></br> 朝轻岫偶尔会想，既然世上高手如此之多，为什么就没哪位豪杰一怒拔剑，直接去砍了天子狗头？</br></br> 不过随着她对大夏情况的了解，也慢慢明白了情况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首先是武林这边颇有自知之明，许多人都觉得不该以武力干涉朝政。</br></br> 再就是天子登基日久，孩子挺多，不少都成年了，而且还各有势力。</br></br> 虽然大臣再三奏请，皇帝依旧迟迟不肯立储，估计也是在担心一旦确定了继承人，自己会被取而代之。</br></br> 既然如此，许多具备朝廷背景的高手就得努力帮忙防备刺杀，免得皇帝一朝驾崩，大夏立时陷入到无止尽的夺位内乱当中。</br></br> 还有孙侞近，他与皇帝君臣相得，决计舍不得让天子出事，甚至连干掉问悲门主这样充满诱惑的事情，都不能叫他把高手从京畿一带派至江南。</br></br> 第218章</br></br> 书房中。</br></br> 朝轻岫坐在椅子上, 凝神细思。</br></br> 她心中隐隐有种急迫感。</br></br> 虽然江南一切尚好，但万一北边出事，南地也无法独善其身。</br></br> 荀慎静等了一会，小心道：“朝门主？”</br></br> 朝轻岫回过神来, 摆了下手：“荀姑娘继续说。”</br></br> 荀慎静望向朝轻岫, 一时间有种正在向韦念安或者陆月楼报事时的感受。</br></br> ——不考虑身高, 这位新任的问悲门门主实在沉稳敏锐地不像一个未成年人。</br></br> 荀慎静：“既然边地没有战事，自然就无须那么多驻军, 所以丞相提议让军士们解甲归田……”</br></br> 朝轻岫表情冷淡。</br></br> 荀慎静顶着压力, 继续汇报：“不过司徒大人觉得北臷狡猾, 不可因此掉以轻心，一直反对直接撤军，两边商谈的结果是让驻扎在北地的军士分批去屯田耕种, 以便减轻国库压力。”说到此处, 顿了一下，“最后定下的屯田地点是江南。”</br></br> “……”</br></br> 朝轻岫沉默地看着荀慎静。</br></br> 荀慎静也沉默地回望, 用肢体语言告诉朝轻岫她没有听错。</br></br> 无言许久, 朝轻岫站起身，又拉开抽屉。</br></br> 荀慎静看见对方从盒子里拿出了一串佛珠。</br></br> 如此具备佛家特点的物品，显然是红叶寺的贺礼。对方特地送来的珠串上还用微雕的手法刻了佛经在上头, 可能是希望朝门主闲时能感受下佛法的熏陶。</br></br> 朝轻岫本来没将这份礼物特别放在心上, 此刻终于觉得红叶寺还是有独到之处得, 起码那些人在命运上存在独特的洞见力，居然料到了自己很快就有需要借助道具来屏息静气的一天。</br></br> 消息太过糟糕，糟糕到朝轻岫想将刚刚听到的内容全部屏蔽, 然而站在问悲门门主的位置上，上述那些都是她应该即时了解的内容。</br></br> 一念至此, 朝轻岫忽然更加理解为什么李归弦找到合适的继任者后，就马不停蹄就选择了离职。</br></br> 荀慎静：“朝门主？”</br></br> 朝轻岫靠在椅背上，默默运转《清心诀》，片刻后温声开口：“荀姑娘请继续。”</br></br> 荀慎静：“既然调到江南来屯田，总归需要田地。”</br></br> 朝轻岫：“江南的荒地从来不少。”</br></br> 荀慎静抬头看向朝轻岫。</br></br> 朝轻岫了然：“不过让北军从头开荒开始屯田，只怕太过耗费时光，难以迅速弥补国库亏空。”</br></br> 荀慎静闻言，立刻知道朝轻岫是听明白了。</br></br> 要是按照司徒大人的意思，当然应该在北边屯田，这样一来，真要有事发生，被撤离一线的驻军立刻就能被重新编整入队。如今非要将屯田地点转移到江南，当然是孙侞近那边的做的手脚。</br></br> 其实孙侞近也并不真的指望靠屯田的收益来弥补国库亏空，只是想找个地方暂时安置北军，同时给朝轻岫找点麻烦。</br></br> 荀慎静又提醒：“等旨意颁布下来后，朝廷肯定会派可靠之人负责此事。”</br></br> 朝轻岫点头。</br></br> 她相信负责人可靠，只是那种可靠是仅对孙侞近可见，对她来说必定不然。</br></br> 说完坏消息后，荀慎静又笑道：“其实朝门主不用太担心，毕竟这里是江南，您身边还有很多讲义气的好朋友。”</br></br> 朝轻岫深深看了荀慎静一眼，道：“我虽久居江南，以前却一直待在施州，没什么人脉。若说交游广阔，还得是陆公子。”</br></br> 荀慎静态度更加殷切：“陆公子是门主的朋友，那么陆公子的朋友，自然也都是门主的朋友。”</br></br> 朝轻岫虽然并不觉得朋友这种关系可以以陆月楼为介质进行传播，不过也没反驳荀慎静的话，而是微微扬声：“非曲。”</br></br> 上司谈事时，徐非曲一直在外候命，听到里面传来呼唤声才走了过来。</br></br> 她的手上还托着一只盒子。</br></br> 朝轻岫向荀慎静示意：“请姑娘转告陆公子，谢谢他送来的茶叶跟酒水，在下之前抄了一本棋谱，若是陆公子有兴趣，闲时可以看看，打发时间也好。”</br></br> 荀慎静站起身：“多谢朝门主。”</br></br> 道过谢后，她伸手去接木盒，不过徐非曲虽然同样欠了下身，却并未松手。</br></br> 荀慎静立刻醒悟——就像自己借着送礼的名头过来跟朝轻岫谈话一样，朝轻岫也是借着回礼的机会，派她心腹之人去面见陆月楼。</br></br> *</br></br> 陆府。</br></br> 陆月楼的书房跟他人很像，都有一种低调含蓄的矜贵之气。</br></br> 就比如放在桌上的砚台与笔架，看起来固然半新不旧，可若是不二斋那边负责鉴定的主管在此，就必然能看出，那其实是两件百年前的古董。</br></br> 徐非曲倒也具备对古董玩器的鉴赏能力，却没将半分视线分给周围那些器物。</br></br> 她的态度很有礼，却并不显得热切：“陆公子。”</br></br> 问过好后，徐非曲依照朝轻岫所言，将棋谱呈上。</br></br> 陆月楼先翻了数页，然后又将书本合上，笑道：“久闻朝门主棋艺精湛，今日蒙她割爱相赠，陆某定然珍而重之。”</br></br> 他放下棋谱，语气忽然变得郑重起来：“徐姑娘知道，我一直很愿意成为朝门主的朋友。</br></br> 徐非曲微笑：“陆公子又怎么知道门主没有把公子当做好朋友？”</br></br> 可能因为平时态度过于冷淡的缘故，徐非曲如今的笑容，便更能让人觉得温暖亲切。</br></br> 陆月楼眉眼微凝，随后也笑道：“如此看来，我与朝门主倒是心有灵犀。”</br></br> 他觉得徐非曲此来有示好之意，还想进一步试探，看看对方准备示好到什么程度为止。</br></br> 徐非曲再度欠了下身，“门主让我转告，不知之前在樟湾曾有一面之缘的那位连大夫一切还好？”</br></br> 她口中的连大夫是连红榴，在税银失窃之案中起到了暗算直接领导的重要作用。</br></br> 因为连红榴一直在帮寿延年的忙，所以当时被朝轻岫判定为是陆月楼的人。</br></br> 不过虽说有所察觉，朝轻岫那边却只是将人看管住，没有非要把连红榴缉拿归案，事后燕雪客那边因为无法找到更准确的证据，便略过了连红榴没管。</br></br> 陆月楼眸光一闪，面上的神色顿时更为和气：“多谢惦记，红榴她很好。”随后道，“你说得对，朝门主也一直拿我当做好朋友。”</br></br> ——徐非曲的意思很明白，当日朝轻岫没有一定要将连红榴拿下，就等于是在向陆月楼示好，陆月楼如此说，便是记了朝轻岫的人情。</br></br> 徐非曲：“门主知道陆公子是个可靠的人。她初来乍到，若是没有朋友相互扶持，只怕会举步维艰。”不等陆月楼表态，又道，“此次她听闻江南官场将有大事发生，心中很替公子担忧，也愿意为公子谋划。”</br></br> 陆月楼和气的笑容里就露出一点好整以暇的讽刺来：“陆某不过一闲散人，此事于我全然无关，而且就算有关，陆某也愿意容让。”</br></br> 他看徐非曲出现在此，直觉认为是朝轻岫感受到了孙侞近带来的压力，所以想要寻找一个有一定朝廷背景的盟友合作。</br></br> 陆月楼心知朝轻岫厉害，所以更加想要待价而沽，看能不能谈个好点的条件。</br></br> 徐非曲神情不动：“在下曾经听说，以前曾有官吏在江南一带敛财，直到被岑门主驱逐至容州，方才停手。”然后长叹一声，“门主只希望今后此事不会重演。”</br></br> “……”</br></br> 陆月楼沉默。</br></br> 江南一带本来是孙侞近的捞金池，因为岑照阙的崛起，孙相一党在江南的收入锐减，陆月楼才能乘机伸一下手。</br></br> 而之前的樟湾县令寿延年之所以会留下大到需要用税银补足的亏空，就是因为他私下将许多财货转移到了陆月楼那边，再由陆月楼移交给京中的郑贵人。</br></br> 眼下皇帝登基日久，诸皇子皇女渐次长成，需要花钱的地方也越来越多。</br></br> 孙侞近肯定要对付问悲门，如果他的人能在江南重新站稳脚跟，必然会再次将本地的经济大权握于手中。</br></br> 徐非曲是在告诉陆月楼，他跟孙侞近之间，同样存在无法调和的矛盾——就算陆月楼愿意退让，郑贵人难道就舍得放弃江南的财货？</br></br> 又或者说，只要有朝轻岫在，陆月楼就算有心想跟孙侞近和平相处，前者也会帮忙让两方人马认清自己本来应该站着的立场。</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