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打算深问兵卒离开的原因，千庄的居民避居在此，本就不想再沾染任何江湖上的纷争，而且他们当初与岑照阙约定，除非武林中当真出了天翻地覆的大事，否则决计不会出山。</br></br> 而随着岑照阙的卸任，过去的约定也自然作废。</br></br> 罗其周看着朝轻岫，觉得自己倒也不用立刻下决定。</br></br> 朝轻岫的目光忽然变得悠远了一些，越过罗其周看向窗外，轻声道：“又下雪了。”</br></br> *</br></br> 白色的雪会逐渐掩盖地上的所有痕迹。</br></br> 落在污泥上，污泥就会变成白色，落在尸骨上，尸骨也会变成白色。</br></br> 只可惜，江南的冬天很多时候是湿冷的，雪在地上难以积住，就连雪花的大小也比北边要秀气许多。</br></br> 与江南相比，京畿一带的雪则更具北地风光。</br></br> 郑贵人立在蒙着绞纱的窗户边，欣赏着外面茫茫雪景。天气严寒，她穿得又不厚实，却并不觉得寒冷——她身上的斗篷是用禽鸟最柔软的羽毛织成的，名为“鸾披”，中衣的材料则是天衣山庄的能工巧匠所织的凤凰锦。</br></br> 凤凰锦比缎子更柔软轻薄，却很难维护，哪怕是宫廷中也很少有人能穿上。</br></br> 但那些可以使用凤凰锦的贵人，每件衣服只肯上身一次，过后就会直接丢弃。</br></br> 价值千金的织物，灿烂光辉的明瓦灯，以及飘荡在空中的浓郁的龙脑香气息，将整座宫殿烘托得恍若人间仙境。</br></br> 郑贵人让人将香炉放在窗户边，好让这股浓到让她开始觉得刺鼻的气息尽快散去。此时如果有人揭开香炉的盖子，就会发现，一些疑似信纸残片的灰烬已然与香灰混合在了一起。</br></br> 过了好一会，有宫人过来禀报：“陛下醒了。”</br></br> 郑贵人将视线从雪景上收回。</br></br> 她踏着软毯走回内室时，余光从铜镜上瞥见了自己的面庞。</br></br> 这是一张并不年轻，却优雅平和，让人看了就会心情愉悦的面庞。</br></br> 皇帝正在饮水，看到郑贵人进门，就问：“你去了哪里？”</br></br> 郑贵人柔声：“在哄十七娘，然后瞧了会雪景。”她微微笑道，“方才十七娘过来抱怨，说春腊园吵闹得很。”</br></br> 皇帝好奇：“怎么，她去了春腊园玩？”</br></br> 郑贵人摇头：“天气冷，我根本不让她到外面淘气。别说春腊园并不吵闹，就算吵闹，其实又哪里碍得着她，只是找件事情与我撒娇罢了。”</br></br> 皇帝笑：“她是在屋子里闷得久了。”又道，“马上就要过年，你也别拘束十七娘，叫她姊妹弟兄们一块热闹热闹才好。”说话间，皇帝看郑贵人外面只一件鸾披，就索性将人拉过来，替她捂手。</br></br> 郑贵人微微避了一下：“我身上还有寒气，莫冻到了陛下。”</br></br> 皇帝依旧给郑贵人捂着，忽然想到了什么：“说起来，你家那个小韦大人，是不是就在江南？”</br></br> ——郑贵人年少时，因为家族逐渐没落，曾被寄养于京畿韦氏家中，所以皇帝每次提到韦念安，都会觉得对方与郑贵人乃是一家人。</br></br> 郑贵人：“就是她。”又道，“要是南边有什么事情办得不好，陛下一定要重重责罚。”</br></br> 皇帝连忙否认：“跟她无关，你不要这样严厉，我说的是屯田兵里的那个姓季的小孩子。”</br></br> 郑贵人于是叹气：“我也记得那个孩子，他们出身世家，在京中都是很听话的年轻人，到军营里混了两年，便这样不安分起来，辜负了家里的恩德，也辜负了陛下的厚意。”</br></br> 第241章</br></br> 皇帝：“都是些没定性的小孩子们, 难免会有些淘气。”</br></br> 他随口批评了一下不让人省心的季容业，就将话头按下。</br></br> 郑贵人微微一笑，用目光示意服侍的宫人退到一边，亲自替皇帝更衣, 又服侍天子饮了一盏惯喝的养生汤。</br></br> 午睡醒来, 皇帝困意仍浓, 靠着休息了好一会，还是觉得浑身的骨头阵阵发酸, 不由感叹：“朕的年纪也大了。”</br></br> 郑贵人摸了摸自己的脸：“陛下是看到我, 才突然觉得时光不再了么？”</br></br> 皇帝也微笑起来, 摇头：“看见你，反而觉得年岁其实不算要紧的事情。”他转过身，再次握住郑贵人的手, “虽说所求虚妄, 但若能炼成长生不老药，愿与卿共享。”</br></br> 郑贵人将头放在皇帝的肩膀上, 闭上眼, 安安静静地靠了一会。</br></br> 之前韦念安写了信过来，说担心朝中有人会借着季容业身故之事发难，找江南的麻烦, 请郑贵人代为转圜。</br></br> 韦念安的担心很有道理——郑贵人早就收到消息, 这几天, 孙侞近门下的御史已经有所准备，想仔细与皇帝分析一下屯田主将的死亡问题。</br></br> 季容业好好一个人，怎么刚到江南就突然去世？还有那个问悲门, 既然是江南魁首，又接了朝廷的安民诏, 那么朝中官吏在江南出事，难道这些人就能脱得开干系？</br></br> 不少人在皇帝耳边喋喋不休，说江湖人桀骜不驯，实在应该好生管束一番。</br></br> 依照皇帝的性格，郑贵人觉得他多少是被说动了一些。</br></br> 只要天子随意表现出一点厌恶，底下人就有数不清的麻烦。</br></br> 郑贵人知道韦念安与江南武林关系不错，而且收伏了许多高手，对方此刻写信过来，其实是希望她在天子身边美言几句，让朝廷莫要因季容业之事迁怒那个问悲门。</br></br> 作为久在帝侧的贵人，她想抚平天子的怒火，亦不过举手之劳。</br></br> 郑贵人相信，即使皇帝已经有心发难，自己也能劝解，但她更喜欢在天子还没决定前，温和地引导对方放弃原先的选择。</br></br> 皇帝讨厌那些桀骜不驯的江湖人士，却同样讨厌所有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事。</br></br> 面对困难，他宁愿选择逃避，仿佛只要充耳不闻，外面的世界就并不存在。</br></br> 毕竟，江南离京畿是那么远。</br></br> 君子远庖厨，只要那些人按时缴纳税赋就好，皇帝只需要看见钱，不需要看见江南的真实情况——郑贵人方才留下了一点暗示，讨厌麻烦的皇帝会很容易觉得，江南与京畿之间的关系，就仿佛十七娘与春腊园，无论春腊园中再如何吵闹，也影响不到十七娘的生活。</br></br> 小孩子只是在撒娇而已。</br></br> 所以那些御史唠唠叨叨，也只是习惯了给人找麻烦，随便寻件事情来饶舌一番，顺便显显自己的能耐罢了。</br></br> 换好衣裳后，殿中的帘幔用金钩挂起，有内侍上前，请皇帝摆驾怀宜殿。</br></br> 对百姓来说，新年是与亲人见面联络感情的好时机，天子也不例外。</br></br> 皇帝平时有太多事情要做，他得忙着平衡朝中大员之间的关系、处理家庭成员间的矛盾、考虑提升税赋的理由、为大夏的艺术建筑还有化学事业做贡献、间或还得用自己的身体状况来考验御医的实践能力……所以哪怕是宗亲，也不能经常见到天子。</br></br> 而与其他亲友相比，观庆侯面圣的次数已经不算少了，他也是今天进宫的后辈中最得皇帝喜欢的那位年轻人。</br></br> 观庆侯的母亲与天子有同一个曾祖，考虑到殷氏前几代子嗣不丰，他在皇室其中实算是近支。</br></br> 在看见那个身形已逐渐变得臃肿迟滞的身躯时，观庆侯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笑吟吟地上前相迎。</br></br> 皇帝看着殿内活泼的后辈们，表情也变得和气而慈祥。</br></br> 观庆侯性格开朗，亦步亦趋地陪在天子身边，几句话就逗得后者面带喜色。</br></br> “陛下的书画有真龙天子气象，乃古往今来皇帝中的第一人，至于利相的那副‘明察千里’，好固然好，却失之于冷峻寒僻，与怀宜殿不甚相称，如今天下太平，该换上陛下的字才是。“</br></br> 皇帝笑问：“你果真这样想？”</br></br> 观庆侯回答得毫不犹豫：“当然是真，此事就算陛下问司徒大人，也不会得到第二个答案。”言罢又补充了一句，“至于那副换下来的字，横竖不用再摆在怀宜殿内，不如就由臣来替陛下保管如何？”</br></br> 皇帝大笑：“难怪你今日这般模样，若非瞧在过年的份上，朕就叫人告诉你母亲，让你母亲教训你一顿。”看着观庆侯露出可怜的神色，又摇了摇头，“也罢，也罢，看你平时往宫里跑的勤，朕这便让人将利相的那幅字给你送去。”</br></br> 观庆侯闻言满面喜色，立刻躬身长揖，高声道：“多谢陛下。”</br></br> 在怀宜殿内的笑语声中，殿外的雪越积越厚。</br></br> 大雪仿佛上好的鹅绒，温柔地覆盖住了许许多多的人，那些人沉睡在这片大夏最为繁华的京畿大地上，成了眼前盛世最为安详的点缀。</br></br> *</br></br> 朔风在山川的背面停歇了一会，又坚定地继续往前吹拂，拂过了平原，拂向了千家万户。</br></br> 这些日子，江南的小雪正逐渐变得密集起来。</br></br> 今年的雪总是积得不深，尤其是城里，道路上的早就被人扫去，唯有墙沿、瓦面处，还能残存下薄薄的一层。</br></br> 一位问悲门弟子正站在梯子上，用抹布仔细清理着问悲门牌匾上的碎冰。</br></br> 弟子们打扫的动作很快，奈何问悲门总舵占了大半天街，如果有人在街上看，只能看见高高的围墙，可若是翻过墙去，却必定能看到排列整齐的守卫来回巡视，这些侍卫们看着精气神很足，身手也都不错，换在普通的镖局中，说不定能混上个镖头的位置。</br></br> 外层守卫很严密，越往中心去，守卫的身影反而越少。</br></br> 比如诸自飞的住处，就比前面的大堂更加清静。至于原本属于上任门主的那间屋子，虽然位于总舵中心，却硬是靠自身特别的建筑风格制造出了近似隐身的效果，来往的人总会下意识忽略掉那个石头洞也算一处居室。</br></br> 诸自飞此刻坐在案前，忙碌地处理着本该由门主负责的各类问题，心中若有所悟——他本来对朝轻岫有很大的期待，现在才算是明白了，新门主虽然看着是比岑照阙存在感高些，然而在甩手走人上面，却同样极具行动力。</br></br> 与跟工作难分难舍的诸自飞相比，某人的不在状态就显得让人无法忽视。</br></br> 诸自飞忍不住喊了一声：“……大哥。”</br></br> 他本不想开口，但看着站在窗前的某位少侠，还是下意识开了口：“不知朝门主什么时候回来。”</br></br> 李归弦凝望着天空中飘落的细雪，头也不回，直接回答：“快了，算算日子，就是今天。”</br></br> 诸自飞：“千庄到底荒僻，当时该多派些人手跟着才是。”</br></br> 李归弦明白，诸自飞其实是有些担心朝轻岫的人生安全。</br></br> “无须担心，她的武功其实比你想得更好，就算来的是师姑娘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br></br> 李归弦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可能显得不是很可靠。</br></br> 不过诸自飞闻言，倒是略松了口气——拿师思玄做武力值上的衡量标准，的确是很有说服力。</br></br> “门主即将回来且分担工作”的消息使得诸自飞大为振奋，奈何等到薄暮初降，还迟迟没有朝轻岫的消息。</br></br> 诸自飞又再度变得忧虑起来。</br></br> “怎么还不回来……”诸自飞喃喃，“派去接门主的孩儿们也不传个消息回来。”</br></br> 他犹豫片刻，对李归弦道：“大哥要不要亲去接人？”</br></br> 李归弦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身，看着诸自飞，似乎在斟酌措辞。</br></br> 诸自飞微微讶异，他本以为大哥会很乐意去见朝轻岫。</br></br> “你要李少侠去哪里？”</br></br> 就在诸自飞思索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就从屋外传出，与此同时，白色的影子从窗口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br></br> ——从身法看，朝轻岫近来轻功又有精进。</br></br> 跟雪同色的衣角只在空中晃了一下，朝轻岫就站到了诸自飞面前。</br></br> 数日未见，她看着与分别前没什么区别，神色温和明朗，此刻站在房间中，仿佛一丛挺拔的修竹。</br></br> 诸自飞：“……门主已经回来了？”他慢半拍地行了一礼，想到那些被自己派出去迎接的人，又颇觉疑惑，“门主已经回到总舵，怎么城中弟子竟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