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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3章水与疫
  你遭过罪吗。
  不对,你受过灾吗?
  你知道人一生要受多少次灾吗?平均三年一次。
  放眼全国,唐代各种灾祸则是年年都有,只是地域、程度不同。轻的选择性忘记,严重的、诡异的就上史书。
  比如大历四年,关中从四月开始下雨,一直下到九月,大中十年也是连下五个月。
  高宗弘道年间,汉中万鼠过境。开元二年,岭南老鼠以“千万为群。”开成四年,群鼠过境江西。乾符三年,群鼠肆虐河东,三月方走。
  天复二年,数万乌鸦汇集凤翔。
  乾符二年,蝗虫“自东而西蔽天而来”。光启元年又来,“群飞蔽天”,致人相食。
  永隆二年,河南河北大涝,破门十万余户,北方牧场集体暴毙战马十八万匹。
  乾宁三年,黄河在滑州段泛滥,朱温遂下令人工决堤“泄洪”,导致黄泛千里,当了头一个常凯申。
  比如中和四年,长江以南全境大旱,人相食。
  比如从代宗到宪宗,连续地震二十多次。
  开卷唐史,可以说也是部灾难史,天灾人祸天灾人祸,这个妇孺皆知的成语为什么不是人祸天灾?
  如果用受灾次数来计算生命,你还剩多少?
  而我,只剩最后几天,几个时辰。
  美原吏傅宝用艾草捂着喷血的口鼻,一边抽搐,一边踩着淤泥跌跌撞撞绕过满地尸体,将空洞的眼神投向身后已成鬼蜮的丘陵。
  三个月前,傅宝还正在乡下暴力催税。京兆尹孙惟晟一道命令,令谨备涝、疫。当时可别提他多埋怨了,薪水是不会涨的,仕途是没有的,工作安排是不停的。
  但美原就在国门,活还是要干的。可干归干,也分干法。
  傅宝经常的口头禅:“事,俺有五不干。会干的不干,俺既然会,为什么自己上?没好处的不干,都没好处俺干什么?第三,不会的不做,我都不会我怎么做?四,着急的不做,诶,容易出错!第五,成例不做。有成例还做什么?做做样子对付对付上面得了。”
  防旱防疫这种年年都在喊、不时就有的事就属于傅宝的成例。因此他发了告示,又带着一班小弟下到各村里宣传了一番,然后在美原尉的率领下在现有基础上简单搞了搞各方面准备便罢,八月中旬水灾如约而至后正常抗洪。
  雨下到九月的时候,傅宝心头升起了不祥,意识到可能赶上罕见的超级霖雨,这种上苍之怒,提前半年做足应对也防不了,根本就不是人力能对抗的。于是赶紧催促美原尉进京求援。但各地已经都在告急。他俩在长安耽搁了十几天才被打发了一批东西。押着车马如释重负回美原的路上,傅宝完全没想到,美原会成为他的死地。
  事实上,傅宝已经死过一次了。
  起先是水灾愈烈,到处都在塌方垮房子,河流更不用说,黄泛毁宅无数。
  总之每日每夜都有人畜伤亡。
  有淹死的,全村半夜被洪水一波卷走。
  有塌死的,拂晓被泥石流埋了,半个村子被压在黄泥里面,从丛树孔还能听见呜呜叫和孩子的微弱哭声,剩下半面坡和上面住的人户斜挎着摇摇欲坠。上面的人不敢下来,下面的不敢上去救。
  有些是冻死的,也可能是得了风寒、瘟疫病死的。反正也搞不清楚,只知道人没了。
  有些是饿死的,人躲过了一劫,家和粮食没了。
  有些是哭死的,看着丈夫儿女在水里沉浮挣扎被冲走后,就活活哭死了。
  好多地方直接变成了大泽,更有那滑坡、被杂物堵住形成的堰塞湖。平原上多为一片水汽氤氲、雾气渺渺的黄荡。除了一浪又一浪的黄汤,就只有密密麻麻的人畜、草、衣裳、树木漂浮其上。
  总之,美原已完全瘫痪,百姓不论贵贱,大部流离失所。
  看到灾民聚集,美原令慌得不行。
  这几年关内安置了很多关东移民和流民,美原也有不少。对这些人美原县是一万个信不过,尤其是那些中原人,传统久得很!同时也为避水,连忙押着粮食财货转移到一座山上,傅宝也加入了协防。他们几百个乱七八糟的芝麻官、卒吏在令丞尉的组织下,拿着仅有的武器,斩木为兵,一边趁着偶尔的天歇气赈灾干活,一边严防暴动。
  结果预料中的民变没发生,却迎来了鼠妖。
  不知从哪里而来,可能是河中,或许是上郡,新秦。
  它们鳞次栉比,衔尾摩肩,叽叽喳喳地漫山遍野到处乱窜,像动物界的流民军,啃噬路上一切能吃的,凶焰滔滔,横扫四方。
  对美原县来说,鼠妖变民都一样,都是要抢劫的贼。
  “鼠妖进薄!”傅宝拿着钉拍子,在山道上佛挡杀佛。“流亡县衙”囤积了大量救灾物资和还没交卸完的秋税财货,为了保住这些也为遏制瘟疫,美原县几百号人和附近百姓绞尽脑汁和数以万计油光锃亮争先恐后的大尾巴耗子黑潮扳手腕。
  砍断切开剁碎,大火隔离带,沸水沟,挖壕汇集雨溪来冲,挖地窖藏粮,放狗放猫,下毒………………
  但种种手段在组成军团的恐怖啮齿类动物面前,都是小道。
  鼠妖不费吹灰之力荡平了水火线,在一条条山路上留下层层叠叠的碎肉尸首后攻上了山头。跨过溪流洪水,爬上围墙,刨开坟墓,打出一个个地洞…………如同一群群无孔不入的尖叫恶鬼,星星点点渗入茅棚和仓库、厕所,把身上携带的污秽、怨毒、虫子撒向人畜。
  屠杀随即展开。只半个月,美原令,主簿,司法长,典狱长,盗帅…………除了几个失踪、逃跑的,领导人员全部被杀,其他死伤官吏士庶无算,流亡县衙停摆。
  小傅宝也是这时候寄的。走得很痛苦,咳嗽咳的吐血,浑身长满血斑烂疮。那天杀耗子杀着杀着就跟下了锅的面条一样软倒,融进尸堆,跟这些死在前头的猫和老鼠、士人、农夫并无二致。都一摊烂肉睡在大雨下,被雨水冲刷,被老鼠蚂蚁虫子爬得鼻腔、满脸都是,啃得血肉模糊。
  埋尸?谁来埋?
  圣唐被瘟疫、鼠妖跨州连郡、三教九流上百万人一起干掉的案例屡见不鲜。广德大疫直接清空南方一半人口。观察使,镇将,渔人,书生,男的女的…………鬼村鬼城鬼州………哪能都入土为安,风雨侵蚀一段时间,也就回归自然、风恋无痕了。
  傅宝算幸运的。
  他不是最后一个死的。
  几个还能动弹的小伙伴把他抬到一处避雨的干燥地方打算埋了。倒霉的是才十几锄头,就扶着墙几个趔趄又死了俩。这可好,余下三人只能草草把傅宝和新死的两人一起扯进浅浅的坟茔,勾了几锄土勉强盖住尸体作数。
  死后第二天下午,傅宝从坟茔里爬了出来。
  不是复活,这叫没死透,所以有死人停在板上观察几天再装棺的习俗。
  傅宝全身依然在抽搐,咳嗽,但他还顽强的活着。一刻也来不及为灾难而愤怒悲伤,傅宝杵着那根恶吏标配的漆棍,走出了只有老鼠吱吱的安静“美原县”,成了唯一一个幸存者。
  回望身后已成鬼蜮的丘陵,用捡来的艾草捂着嘴鼻的傅宝一边喷血,一边含糊嘿然:“诶………俺有四不死。乱兵杀不死,上官杀不死,天天灾……杀不死……瘟疫……”
  眺望山下。
  远方的汪洋黄荡在夕阳下,半江瑟瑟半江红,依然猖狂汹涌。
  数之不尽的树叶杂物起起浮浮。几颗缠到一起巨大的柏树在水面旋转起舞,上面蹲了两条孤独的狗子,不断向四方张望,祈盼获救。
  “轰!”
  雷鸣般的波涛声中,耳畔又是一阵震耳欲聋。
  一隅山陂垮塌,大片盘根老树拉着土壤,缓缓坠入洪水。
  俯瞰近处。
  一顶顶三角草棚、活动木板房在如血余晖下连接成片。
  缕缕炊烟和燃烧艾草、雄黄、金银、蒲公英发出的浓雾袅袅。
  浓郁苦涩的药香弥漫。
  时而传出哭喊叫骂,时而鸦雀无声。
  猪羊乱跑,狗子汪汪,鸡鸭悠闲,牛牛讷讷无言。
  打耗子、抬出尸体掩埋的男人健妇们眼球血红,咳得哐当哐当,用干燥的舌头抿着泛紫嘴唇。他们迎着日落晚霞,走在原野上,在周围默默挖坑埋儿埋女埋父母,埋夫妻。
  恐怕,灾情还没到最严重的时候。
  傅宝的心乱乱的,空空的。
  人麻了。
  关中何以如此多灾多难。
  还有朝廷,为什么还不来救灾?是忙不过来,还是不想救?
  “芜!”骤然一声大喊。
  山陂下的男女听到了清脆的马蹄声,一阵又一阵。
  循声找去,一张张麻木异样的脸有了表情。
  残阳下,一人一马,踏着浅浅的“江水”,背对逐渐消散的火烧云,哒哒而来。
  在他左右,两丛矮矮灌木露出水面。
  在左右更远处,密密麻麻的骑从、战马踩着积水,如同钱塘江的潮汐,以一线条隆隆而来。
  他面对众生,逆光而来,看不清楚他的脸,他也没说话。大伙却下意识就想到了那个人。或许潜意识里的安全感、希望、勇气,都在那个人身上吧。一个抱着孩子的少妇揉了揉眼睛,率先站了起来,语气颤抖:“大圣吗?”
  那个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有力,给人信心:“是我。”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吁~”圣人在两百步外侧身勒马,仅存的那点夕阳余晖落在他身上,他戴着斗笠和口罩,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注视着这边的灾难。
  “哇………”几个孩子放声大哭,如同找到了家长,一甩一甩就要迎过去,被父母拦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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