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余九琪捧着孙锡的脸，亲了他一下，然后去熬了粥，煮了早餐。</br></br> 他们一起到监狱时正好九点半，在接待室等了一会，十点整，有人叫孙锡的名字。孙锡站起来，走之前，转头看了眼小九。</br></br> 小九捏了捏他的手，对他盈盈笑着，说去吧，我等你，中午咱们去吃烤rou。</br></br> 孙锡莫名问了句，吃哪家？</br></br> 小九笑着说，就咱们楼下那个，日式铁板的。</br></br> 孙锡说，我想吃齐齐哈尔的。</br></br> 小九笑，行，那你乖一点。</br></br> 余九琪就坐在那里，沉静地，微笑着看着孙锡随着狱警走出接待室，在走廊拐了一个弯，走向她看不见的某个地方。</br></br> 虽然人已经消失了，她目光依旧随着他，延展着，想象着，带着惴惴不安的担忧，和胆战心惊的期盼，希望他鼓足勇气走这一遭，能换来一个轻松的余生。</br></br> 孙锡在余光见不到小九之后，有一瞬大脑一片空白，他机械地跟着那个走起路来铿锵作响的皮靴向前走，不知拐了几个弯，又上了一层楼，回过神来时，站在一间蓝色铁门面前。</br></br> 狱警推开门，站在门口，示意孙锡，说，进吧。</br></br> 在这之前，孙锡设想过许多次真正见到孙誉文的场景，他想他应该会很愤怒，也有可能像蹩脚电视剧里那样激动，或者正相反，是不敢面对的胆怯，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像是等待长达二十几年的答案终于落寞，结果出乎预料。</br></br> 孙锡极为平静地，按照指引，走进那间充满消毒水味的阴暗房间。</br></br> 孙誉文，他的亲生父亲，折磨了他二十几年的罪魁祸首，就躺在房间一侧的病床上，光头，盖着被子，手上输着液，脸冲向里侧的狱警。</br></br> 他们之间，隔着一排生了锈的铁栅栏。</br></br> 栅栏外，孙锡站在那里，手攥着空拳，看向他，他想过是否该打个招呼，可终究什么也没说。</br></br> 是孙誉文先开口的。</br></br> 他的脸从另一侧慢慢转过来，孙锡一惊，那是一张极其苍老且病态的脸，与他见过的任何一张照片都不同，脸色蜡黄，皱纹横生，两颊缀着几颗老年斑，可那双眼睛却很精亮，抬起来，在孙锡脸上定了很久。</br></br> 很久，很久。</br></br> 然后开口，声音温和而平静：“来了。”</br></br> “嗯。”孙锡盯着那张仔细看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脸，答应。</br></br> 然后他们看着彼此，突然陷入沉默，时隔二十几年，从未见面的一对父子，就那样极其平静地隔着铁栅栏，细细凝视对方，看起来，就像打量一个陌生的故人。</br></br> 直到连周围的狱警都觉得奇怪时，孙誉文才打破沉默，像是尴尬地思考了一会，才找回些思路，问了几个他此刻最关心的问题。</br></br> “什么感受？”</br></br> 孙锡反问：“什么感受？”</br></br> 孙誉文解释：“见到我什么感受？”</br></br> 孙锡愣怔着，不知他为什么这么问，也不知该如何答。</br></br> 孙誉文眼神期待着，看着他：“你对我就没有什么想象吗？”</br></br> 见孙锡仍然不回答，孙誉文眼神寡淡地沉下去，像是失望，说：“好吧。”</br></br> 然后他慢慢转回头，看向旁边狱警，没说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他觉得这场探视可以结束了。</br></br> 孙锡在感受到强烈的被漠视的那一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在孙誉文走之前，他猛地开口，问：“你为什么给我写信？”</br></br> 孙誉文没回头：“什么信？”然后想起来，“哦，那些信。”</br></br> 孙锡抓着一根栅栏：“为什么给我写那些信？三年了，为什么？”</br></br> “因为大家都在写。”孙誉文顿了顿，非常平缓又冷冰冰地说，“每个人都在写，不然在里面干什么呢，我给你写，也给你奶奶写，给教会写，也给电视台写过。”</br></br> 然后他叹口气，说：“都一样。”</br></br> 孙锡压着声音，狠狠质问：“都一样？”</br></br> 孙誉文没再说话，只留下一个病恹恹的冷漠侧影，那是留给被他精神折磨了二十几年的儿子，最后的一个画面。</br></br> 孙锡再次回到监狱的接待室时，余九琪留意了下时间，只用了四十分钟。</br></br> 她立刻迎上去，打量他，见他没什么异样，神色淡然，脚步平稳，甚至还对小九笑了笑。</br></br> 可小九就是觉得不对劲，牵着他的手，沿着原路，走出那座森严的监狱。</br></br> 刚走出监狱大门，还没走到他们的车位，孙锡突然甩开小九的手，跑到路边，扶着监狱外围的砖墙，剧烈地呕吐起来。</br></br> 他只是干呕，大声干呕，痛苦干呕，身体崩成一张弓，脸色憋得涨红，眼底一片浑浊，声音惨烈到宛如痛哭，又似嚎叫，明明什么也吐不出来，却又仿佛吐出了一切。</br></br> 小九去车上拿了水和纸巾，就耐心陪在旁边，没有劝，没有问，也没有制止，就陪着他吐出那些经年累积的顽疾。</br></br> 孙锡在平静之后，靠着墙，平复了许久，才能开口。</br></br> 他没有说任何细节，任何对话，没有对那个人做任何描述，没有说他认为那个人是一个极度冷漠，极度自恋，一个彻头彻尾的只爱自己的人。他就算是忏悔，也是为了自我感动，是一种自怜。</br></br> 孙锡只是看着眼前站在阳光下的，他的女朋友，他的爱人，他仅剩的家人，坚定地说：</br></br> “九，我跟他不像，一点也不像。”</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