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帝的喘气变得急促起来，挣扎也越发剧烈。</br></br> 然而，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掌，牢牢地把他摁在御座上，让他无法动弹半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听着，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闷喊。</br></br> 盛隆和侧首而观，微微一笑，笑容沉静得体，尽显皇太子风范。</br></br> “父皇听闻过东存真人的事迹吗？”他不再谈论神妙真人，而是说起了千百年前的旧事，“季家有女，潜心修道，一朝飞升，惊叹世人。”</br></br> “她是真真正正记载在史书上的，开宗立派的道门祖师，天下坤观，无不尊奉，其德行修为，比之神妙真人，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br></br> 建元帝瞪着他，神色在恼怒中混杂着不解，似乎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br></br> 盛隆和予以解惑：“不过，坊间亦有传言称，东存真人根本没有飞升，所谓的出家修道，只是为了躲避婚事的一种说法，一场骗局。父皇以为如何呢？”</br></br> 他询问道：“父皇相信东存真人吗？相信她真的飞升成仙了吗？”</br></br> 他接着询问：“父皇相信神妙真人吗？相信他是得道高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谶言，他做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对的，是为了天下百姓，黎民江山吗？”</br></br> 他在最后询问：“父皇相信，献祭一个人的性命，就能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吗？倘若可以，那为什么一定要是这个人，其他人不行吗？”</br></br> “这个人有何特殊之处？是生来有异象，注定要成为天下之主？还是德行高尚，有水主之风？不然，他凭什么当救世主，身为天子的父皇却不行？”</br></br> “父皇，”他盯着建元帝，一字一句地，缓缓道，“请您告诉儿臣。”</br></br> 建元帝挣扎着，喘着气，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弟弟……命当如此……”</br></br> 盛隆和深深地笑了。</br></br> “原来，这就是父皇的想法。”他道，“命当如此，好一个命当如此，不过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便能要了我兄长的性命，真是轻巧，真是容易。”</br></br> 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忘了告诉父皇，儿臣并非九皇子，而是十皇子。”</br></br> 在建元帝猛然变色的神情中，他平静道：“儿臣就是那个，被父皇扔在太乙宫六年不管不顾，又因为神妙真人的批言而一朝想起，决定舍弃的十皇子。”</br></br> “父皇很惊讶吗？这不应该啊，当年儿臣在醒来后不是就说了吗，儿臣并非九皇子，而是十皇子，真正的九皇子舍命救了儿臣，父皇为什么不信？”</br></br> 他看着建元帝，状似不解地询问。</br></br> 又在下一刻自说自话地猜测，回答：“莫不是，父皇深信神妙真人的批言，认为十皇子命当为国献身，上天既然降下甘露，就说明其业已功成？”</br></br> “所以，儿臣绝对不会是十皇子？”</br></br> “可惜，父皇想错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淡，仿佛一柄尘封多年的宝剑，正在缓缓出鞘，“儿臣没有死，上天照样降下甘露，结束了三年大旱。”</br></br> 建元帝瞪大着双眼，急促地喘着气：“你……你……！”</br></br> “父皇不相信吗？”他微笑着道，“不相信儿臣是十皇子，不相信儿臣能摆脱命运？还是，不相信神妙真人的批言会出错？应该是后者吧。”</br></br> “毕竟，如果批言是假的，不管谁献祭，甚至没有人献祭，大旱都会结束，就像历朝历代的无数旱灾一样，其间的意味，可就严重多了。”</br></br> “因为这代表着，施不空是个满口胡言的妖道，他说的一切、做的一切、献上的一切，都是假的，什么灵丹妙药，稀世仙方，皆是虚言。”</br></br>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而父皇被他骗了彻底，希冀的长生不老、万世千秋，成了空谈不说，甚至连现在拥有的，都很快要失去了——”</br></br> 他慢条斯理道：“毕竟，天下能容忍一位身患臆症的皇太子，却未必能忍受一名行将就木的帝王，正如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br></br> “父皇说，是也不是？”</br></br> 第214章</br></br> 建元帝双目圆睁, 胸膛剧烈起伏，但不知是被气得狠了，还是什么别的缘故, 他非但说不出利索的话, 连身体也僵硬住了, 无法动弹半分。</br></br> 盛隆和亦不再多言，唤来候在殿外的宫侍，吩咐他们将圣体挪动到龙榻上。</br></br> 宫侍无声照做，一片寂静中, 只有建元帝的喘息分外鲜明。</br></br> 他瞪着御前总管，神色充满愤恨与恼怒，仿佛要生啖其rou。</br></br> 他竭力从喉咙里发出呼喝：“你、你竟敢……背叛朕……！枉费朕……如此信任你！”</br></br> 御前总管垂着首, 手里动作不停, 当做没听到。</br></br> 盛隆和平静道：“父皇稍安勿躁, 李总管不是在一开始背叛父皇的，而是在万般无奈之下, 为了保全自己与家人的性命，才不得不做出这一决定。”</br></br> 建元帝挣扎着看向他：“朕、朕……”</br></br> 盛隆和露出少许猜测的神情：“父皇可是想说，您没有对不起李总管？更没有要他全家的性命？”</br></br> “那是自然的，在父皇眼里, 李总管与他家人的性命，儿臣与母后、兄长的性命, 其他所有人的性命, 算得了什么呢？”</br></br> “父皇既然不将这些性命放在眼里，便怪不得旁人效仿。”他缓缓道, “毕竟，蝼蚁尚且偷生, 何况人乎？”</br></br> “父皇当了太久的天子，高处不胜寒，是时候该向下看看了。”</br></br> “不过，”他淡漠道，“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br></br> ……</br></br> 翌日，五月初一。</br></br> 依照惯例，宫中举行朔朝大会，百官齐聚含元殿，聆听圣训。</br></br> 然而，这一次的朝会，却与以往大为不同。</br></br> 不提殿外围了大批禁军，让人看着就头皮发麻，心内惶惶，但说殿内，圣上高坐龙椅，不发一言，太子立在下首，亦保持着沉默，情形便十分诡异。</br></br> 圣上和太子都缄默不语，群臣也不敢出声，含元殿里一时极静。</br></br> 直到许太师率先行礼，才算是打破了这一僵局：“微臣叩见圣上，叩见太子殿下。”</br></br> 群臣连忙跟着行礼，齐声恭贺。</br></br> 圣上没有叫起，继续一言不发。</br></br> 群臣也不敢起来，维持着跪拜的姿势，不少人在心里不安地猜测，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般阵仗，有那等心虚的，额头已经开始渗出冷汗。</br></br> 终于，太子开了口。</br></br> 他清清冷冷道：“宣圣旨。”</br></br> 御前总管听命上前，展开圣旨，用尖细的声音宣读起来。</br></br> “太子妃赵氏，于暗中修习妖术，谋害龙体，引来天尊降罚，乌星遮日，令得皇城遭难，百姓不安，朕深感愤怒，特下此诏，废为庶人，赐死——”</br></br> 话音落下，霎时激起千层浪！</br></br> 大理寺卿首先站起身，震惊万分道：“圣上！这、这——”</br></br> 一向以伶牙俐齿著称的青天大人，此时此刻，竟然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半晌，才艰难道出一句：“小女绝对不是这样的人！请圣上明察！”</br></br> 长安府尹跟着求情，许太师紧随其后，另有宁国公、靖远伯等，家人蒙受过太子妃恩情的，在犹豫少顷之后，也都选择了出言帮衬。</br></br> 这些人中，以许太师最为冷静，反应也最快，道：“日食之相，自古有之，如何能推到太子妃的身上？遑论修习妖术之说，更是无稽之谈。”</br></br> “微臣恳请圣上，莫要相信小人谗言，冤枉无辜。”</br></br> 大理寺卿也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急切道：“不知圣上是从何处听闻，小女在暗中修习妖术？又是谁说的天尊降罚之言？微臣恳请与此人对质！”</br></br> 圣上没有应声。</br></br> 太子道：“关于太子妃之事，父皇也不敢相信，然而，神妙真人言之凿凿，确信其为祸国妖姬，父皇纵使不相信，也得相信了。”</br></br> 大理寺卿急了，高声分辩道：“什么祸国妖姬！殿下——太子殿下！关于小女的为人，难道太子殿下还不清楚吗！如何会与祸国妖姬一词扯上关系？！”</br></br> 太子平声叹气：“孤也不愿相信，但神妙真人信誓旦旦，只要除去太子妃，便可确保江山太平，不再出现这等妖异之事，孤……不敢不信呐。”</br></br> 他道：“数年前，中原大旱，民不聊生，正是神妙真人算出，十弟有救国之身，在保住十弟性命的同时，解决了天下万民，堪为得道高人。”</br></br> “如今，真人又算出，太子妃命格大凶，与江山相冲，唯有以死谢天下，方能海晏河清……父皇怎敢不信？孤怎敢不信？诸卿怎敢不信？”</br></br> “胡言乱语！”大理寺卿显是愤怒至极，抛弃了一向恪守的君臣之礼，赤红着双目道，“微臣从未听说过，江山气数会与一名弱女子有关联的！”</br></br> “难道在小女嫁给太子殿下之前，神妙真人没有算过小女的命格？那时不说有什么妨碍，现在再来指证小女是祸国妖姬，不太可笑了吗？！”</br></br> “依微臣之见，修习妖术的不是小女，而是神妙真人！”</br></br> 太子道：“赵大人慎言。父皇说了，太子妃之事，罪不及亲族，太子妃虽不再是太子妃，但赵大人依然是大理寺卿，是父皇的重臣和拜把兄弟。”</br></br> 御前总管附和：“正是如此，皇恩浩荡，赵大人，还不赶紧谢恩呐！”</br></br> 大理寺卿大受打击，身形摇晃着后退一步，发出一声自嘲的苦笑：“皇恩浩荡……皇恩浩荡……早知今日，当初，当初就不该……”</br></br> 他抬首，看向高坐龙椅的君王。</br></br> “当年，圣上相识微臣于微末中，与微臣把酒言欢，称兄道弟。”他缓缓道。</br></br> “那时的微臣，虽然不知道圣上的身份，但笃定圣上非寻常人，因为圣上身上有一股进取的锐意，不信天命，只信人力，令微臣至今难忘。”</br></br> 他回忆道：“犹记得，微臣与圣上路过一处码头，遇见一户人家要水葬儿媳，只因那儿媳嫁来不过几日，丈夫便病死了，婆家遂认定此女克夫。”</br></br> “圣上闻讯怒斥，所谓克夫、克妻之说，素来影影绰绰，不见真迹，只有蠢人、坏人才会相信，不知他们是蠢人还是坏人？做主救下了那女子的性命。”</br></br> “当时的圣上，令微臣钦佩不已，腆着脸也要与圣上结拜，后来得知圣上的身份，更是激动万分，觉得有明君如此，何愁天下不安？”</br></br> “可如今，”他红着眼，凝视着君王，充满不解与悲伤地道，“圣上怎的、怎的成为……当年自己不屑的那些人了呢……？”</br></br> “大胆！”御前总管尖声呵斥，“不可对圣上不敬！”</br></br> 大理寺卿激动不已：“先君臣、后父子的道理，我赵得援懂！但是——但是！我既身为人父，便不可坐视不管子女的生死，枉论小女遭遇如此奇冤！”</br></br> 他颤抖着手掌，一把抓住宽大的袍袖，用力一扯，只听得“撕拉”一声，竟是生生撕下了一角！</br></br> “今日！我便在这里割袍断义！我赵得援与——”</br></br> “圣上！”长安府尹急忙开口，打断大理寺卿的话，“圣上明鉴！太子妃一定是被冤枉的，这中间或许有什么误会，还请圣上召来神妙真人，询问详情。”</br></br> 许太师亦禀道：“水主有言，祭祀天地，牲畜足矣，以人祭之，实在残忍，不可为。往后数朝数代，皆遵循水主之礼，禁绝人祭。”</br></br> “前朝战乱，夷狄进犯，坏我古礼，人祭之风再起，高祖即位后，特意下圣旨废除，太宗更是深恶痛绝，直言人祭乃首恶。”</br></br> “如今，圣上意欲以太子妃之性命，换取所谓的江山气数，微臣恐怕……圣上这是又兴人祭，犯了祖宗之法啊，请圣上三思。”</br></br> 此番陈奏，水准不可谓不高，立时，长安府尹、宁国公、靖远伯皆齐声跟随，请圣上三思，就连大理寺卿也神色一亮，眼中燃起几丝希冀的光芒。</br></br> 圣上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br></br> 太子问道：“太师的话都说完了？”</br></br> 许太师恭敬叩首：“请圣上三思——”</br></br> 太子没有理会，目光扫过跪在殿中的群臣，道：“还有谁想启奏？都站出来，一并说了。”</br></br> 无人敢应。</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