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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抵是在六年前,彼时她一袭青衫一壶酒游走诸国,走走停停,观世间最巍峨之大山,听凡尘最轻泠之泉水,席天而躺,枕地为眠。
  途径多少地方,留下些许足迹,世人称呼尚且年幼的她一声姑姑,可当她真走到他人面前时,却也只是落的个青毛小女的印象。
  唯有薛贺乾,径直朝她走来,彼时年逾半百的他尊尊敬敬地唤她一声姑姑。
  阿宁当时正沏着一壶热茶,盘腿于青石台上,对面有两人在下棋,分执黑白双方,黑子步步紧逼一颗颗吃掉白子,白子摇摇坠坠看起来必输无疑。
  阿宁也懒地问眼前这老者是何以认出她来,见他也坐到了青石台上,便为他移了个位置,两人不言一语,认真看起了棋来。
  “黑或是白?”
  “白” 两人皆异口同声地答。
  片刻钟后,原本萎靡不堪的白子寻得最为关键一步夺回主场,不多时,胜负揭晓,白子险胜。
  阿宁自觉无趣,站了起来,尚且稚嫩的身子并不高大,薛贺乾问:
  “姑姑下一站要去何方?”
  阿宁想了想,认真答了她:
  “何方。”
  何方何方,便是处处皆为答案,处处又都不是答案,将一个随心二字答地淋淋尽致。
  这便是萧贺乾与她仅有的那一面印象,她一生见过许多人,有好有坏,她虽过目不忘,可却鲜少有留下些许印象的,萧贺乾正是其中一个。
  如今又过六年,她们都在成长,一个正值韶华,一个却渐入迟暮。唯一不变,还是这一眼便能认出的,‘同道之人’间的默契。
  与萧贺乾的这次相遇让她心中情绪久久不散,直到归宫,仍有些飘然之感。
  一入得闲殿,暴君坐在殿前,见她归来无甚反应,待阿宁走进,方见他书案前放走一封信,落款一个乾字。
  萧怀雪道,有些阴沉沉:
  “可诊断出了什么?皇叔所患何病?”
  阿宁将药包放下,答道:
  “其实无碍,不过是一般伤风拖得久了,未及时治疗从而引起风寒咳嗽,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因着伯毅候年迈,身子每况愈下,便有些难治了。”
  “那可有什么办法?”
  “办法自然是有,只是要略微耗些日子,烦请皇上多多安排。”
  “随你。”
  阿宁抬眼看他,后者满心心思似乎埋首于手中那卷奏折,可半刻终不曾放下的手又泄露了他的心思。
  他今天有些过分听话,反叫她察觉出不对。
  阿宁也不上前问,猜测约莫与萧贺乾送来的这封信有关,不管这信上内容是好还是坏,她也无权干涉,便坐在那里,不急不缓地等着。
  “皇叔差人送来了一封信,你猜信中写的是什么?” 半响,他方缓缓问道。
  阿宁也不答,等着他缓慢的开口。
  “他说,你医术高明对症下药,是个可造之材,还说,你能言善辩天资聪慧,乃是人上人。”
  阿宁笑叹:“侯爷如此盛誉,民女何德何能。”
  心中却叹,萧贺乾无缘无故写这一封信给萧怀雪作甚?当然不为了夸赞她。
  可顷刻间,萧怀雪见她脸上笑意横生却不显露,神情略微变了变,于风云变色间长袖一挥气吞山河,将桌前奏折,书墨尽数拂落在地,砚台掉落在地跌地四分五裂,声音惊响,清脆,奏折散落四周,堪堪满地狼藉。
  “陛下?” 婉柔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萧怀雪未应,门外也不再有声响。
  他慢慢地从殿前走下来,来到席地而坐面色平静的阿宁身边,缓慢而沉重的步履渐渐接近她,后者唇角微勾看着他,等他发怒,开口:
  “皇叔脾气向来古怪倔强,眼高于顶,清风道骨,从来都不曾如此真诚而刻意地夸赞过一个人。”
  阿宁心中默想,怪不得呢。
  “你究竟是谁.....从一开始莫名地入宫,来到得闲殿,为我治病疗伤....你是为了我而来?
  还是为了偌大而金碧辉煌的皇宫?你想要寡人的皇位...还是存心愚弄他人,将整个皇宫置于你手掌之下亵玩。”
  他骤然收紧双眸,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他的身躯高大,几乎挡住了阿宁眼前所有的光,宛若手握长刀取人性命的刑场刽子手,对她做着最后的严刑逼供,倘若不招,便再无任何回旋之地。
  “你、究、竟、是、谁!”
  阿宁以手遮住眉眼,默了半响,方叹了一口气,两厢沉默,就连平日里爱逗留窗边的莺燕亦不见了踪影,空气寂静地可怕,带着无形中取人姓名的压迫。
  打破这一沉默的,是门外一声晴朗镇定的嗓音:
  “翰林院学士薛景衡,拜见陛下。”
  与闹与静之间寻了个缺口,阿宁揪住了这一时机,站起来,
  “民女便先退下了。”
  径直走到门边,她拉开门,门外站着薛景衡,两人对视,薛景衡也未曾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她,略微有些惊诧。阿宁踏出了殿外,薛景衡反应过来踏进殿中,走近萧怀雪。
  “此为翰林院学士名单,还望陛下过目,半月后便将决出翰林院总管之职位,还望陛下明察。”
  “为何是你送来。” 萧怀雪面色并不好。
  的确,这种事向来由历任翰林院总管来做,对底下所有大学士历年表现做个中规中矩的评价。
  在皇帝面前或参一本,或美言几番,可今年,现任总管宾芩抱恙在身便差遣了刚入翰林院的薛景衡做了这份工。
  薛景衡新官上任,对他人了解不深也不敢贸然评价,便由着萧怀雪自己定夺,此事断然十分草率,可正如宾芩所说:
  “现在的翰林院,早已分崩离析明里暗里不拿正事当正事,我去说这一说,或者我不去,又有什么关系?萧怀雪也不会在意。”
  谁说不会在意的呢?薛景衡对着萧怀雪这一问,便有些顿住了。复不急不缓地将宾芩的病加重了一些。
  萧怀雪复脸色阴婺的接过那份名单,草草看了一眼,说:
  “将金钊林的名字划了。”
  薛景衡不动声色地瞧他一眼,毕恭毕敬:
  “是。”
  心中却想,届时名单下来了,恐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阿宁第二日照常,为他熬了一份清粥,且还在里头稍微加了些青椒油调调味,也算为他寡淡许久的胃口添一点乐子。
  踏进得闲殿,那人也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批阅着一大早元禄送来的奏折,难得的,竟没有发火,亦没有粗哑着嗓子叫她拿着这些‘狗食’离开。
  今日较为冷静,竟选择了冷战这条路子。
  阿宁管他冷与热,总能找到个法子来治他。
  萧怀雪今日要冷眼待她,阿宁也不甘示弱地回应着他,为他呈上一碗白粥递上去,他便听话地接下去,张嘴,一口饮下,为他端上小菜来,他也并不反抗地一一吃下,简直乖的要命。
  阿宁在这略微无奈的心情里苦中作了一番乐。想着这听话的怀雪也是极好看的。
  早膳吃完了,阿宁也起了身,婉柔进来收了碗碟走,阿宁照常地同她擦肩而过,暴君依旧坐在书案前,很是沉默。
  婉柔看他一眼,目光复杂,既是挣扎也是留恋,更多却是不甘。
  这是个不甚寻常的早晨,却也无甚特别,阿宁如约,也照常来到了伯毅候府,一为治病,二位寻仇。
  薛贺乾双颊凹陷皮包骨头,可却眼神清明,矍铄,若看这个精气神,绝对瞧不出是个病重之人,到底是年少时走南闯北四处游览过,对生死有着超乎常人的理解。
  阿宁踏着微黄晨光入屋,她背着光,氤氲暖阳遮住她全部面容与思绪,她便这么进来了,将药包这么不轻不重地一放,将眼角一提,看了他一眼:
  “侯爷这一出暗箭伤人当真使得好。”
  薛贺乾满意地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用力撑起身子靠坐在床边,见她使出那根最长的银针,用油灯之火炙烤,如此慢条斯理,像在缓缓折磨她待宰而逃不掉的猎物。
  薛贺乾哈哈一笑:
  “能得姑姑如此赏识,贺乾委实赚了赚了。”
  轮年纪薛贺乾大她两轮不止,可却真心地尊敬着她。可尊敬与探索之间往往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纱。
  “姑姑这一次瞧上的玩物可不太好驯服。”
  阿宁手不停,答地悠闲:“纵使难驯,倒也不是驯不得。”
  阿宁这模棱两可的答案让萧贺乾皱了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他将萧怀雪作为她以往的玩物来比较,且看阿宁如何回应,可她却问什么,答什么,可这答案又什么都不是。
  她承认了萧怀雪同那些她在以往某段时间内醉心的事物无异?可她好像也不是这么个意思。可她为什么过尽千帆后选择长居夏丘?仅仅是因为一个萧怀雪?
  也许不尽然。
  “原来侯爷对这个皇侄还尚且存有一份关心。” 阿宁睨他一眼,打趣道。
  “非也。” 萧贺乾似乎很忌讳他这般说,立即否认了:
  “我等闲散游人最不屑的,便是世间一个情字,徒增一片牵挂,老夫只是好奇,除了他,这宫里还有什么能留住姑姑。”
  他不愿承认,阿宁自然也不会扼住他的喉咙逼迫着。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如此好奇,竟一纸御状明褒暗贬低参了我一本,侯爷,您这一招可来的不爽快。”
  “哎、” 萧贺乾眼睛越发明亮:“你也总不得将我这侄儿当猴耍啊。”
  阿宁这时方轻笑了一声,二人对视,彼此参悟了彼此的心思,眼下再不多说,阿宁一心施针熬药伺候着他,萧贺乾也再不提这之外的事。
  再过一段时间,萧贺乾咳嗽的毛病果然好了不少。侯府小厮素来骄傲,眼下瞧着她的眼神也从一开始的不以为意慢慢生出些钦佩来,暗地里叫阿宁做妙手神医。
  消息传到宫里时同她‘冷战’数日的萧怀雪也松了松眉头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的愉悦之情,阿宁好了伤疤忘了疼,复笑嘻嘻地看着他,多嘴问了句:
  “陛下很在意这位皇叔?”
  萧怀雪表现地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狗,狠狠瞪了她一眼:
  “寡人的事何须你来过问?!”
  阿宁复无奈退下。
  殿外,婉柔凝神注目,默默记下了这一切。
  “萧贺乾....萧家唯一一个不爱江山不爱美人,独爱这山涧河流小溪巍峨高山的人..”九姑娘喃喃自语,语调拉的很长。
  婉柔一瞬间想起了一件她幼时曾听过的闲言碎语,瞧着眼前人,有些试探地问道:
  “听说他一生未曾娶妻,这么些年始终一人....年轻时多少王公贵族的小姐不惧羞耻欲嫁他,可侯爷无不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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