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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箜怀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颊边的肌肉绷得很紧,青筋毕露,他?迟迟不开口,没有一句话,因为一旦开口,他?也?不知自己究竟会说出什么难以收场的话。
  这一场角力,他?输得彻底,可非战之罪。
  他?是心有顾忌,再怎么雷霆手段,也?不能?为了试探可疑之人而将一船人的性命置之不顾——虽说他?们已经到了青穹屏障前,只差一步就能?进入玄霖域,可毕竟还?没进青穹屏障!
  南溟上暗藏危机,说不清究竟藏着多少当年被曲砚浓从山海域赶出来的元婴大妖兽,这一船的船客都是普通修士,倘若舰船翻覆,绝大多数都将坠入莫测海水,徐箜怀并不敢说自己能?将所有人都全须全尾地捞出来。
  “檀潋”出手时肆无忌惮,一点也?不顾及这艘在一程风波里濒临破碎的舰船是否能?撑得住——她当然也?不会顾忌,明镜台里密密麻麻的游丝红线触目惊心,可见她这人心肠何其冷硬,人命对她来说不值一提。
  徐箜怀除了退让,什么也?做不了。
  自他?成为大司主执掌獬豸堂后,向来是遇强则强,手段若霹雳雷霆,再凶恶的匪徒也?要被他?逼得无路可走,谁想竟会有一天?一退再退,被人拿捏住七寸,憋屈到极致。
  “收手!”他?声?音冷硬,咄咄逼人。
  以他?的脾气,主动说这一句,其实已经是退让服软的征兆,然而作为獬豸堂的大司主,他?要为一船人的性命负责,既然防备忌惮“檀潋”,自然不可能?主动收手,以免被“檀潋”趁势偷袭。
  徐箜怀毕竟是獬豸堂的大司主,信誉还?是摆在那里的,只要“檀潋”收手,他?不至于使诈偷袭。
  曲砚浓却从来不是见好就收的性子?。
  “我能?进玄霖域了吗?”她好似根本?没听见徐箜怀的要求,顾自问。
  徐箜怀根本?不想让她进青穹屏障!
  在遇见“檀潋”之前,他?所见过令明镜台呈现出的红光最多的修士,是一个恶名天?下知、被五域联手通缉的凶徒,后者的手段之残酷、心性之狠辣,完完全全就是魔门覆灭前魔修的做派。徐箜怀抓到此人时,对方还?曾念念不忘地唏嘘没能?生在对的时候,错过了魔门兴盛之时。
  “檀潋”映照出的道心比那人更诡异,她的心性也?更加莫测可怖,甚至就连实力也?更胜一筹。这样的人放进玄霖域,岂不是在祸害域内安分守己的同门吗?
  可就算徐箜怀百般不允,他?又能?怎么样呢?
  “谁拦着你不许进了不成?”徐箜怀冷冷地反问。
  曲砚浓讶异:果然是地位越高的人脸皮也?就越坚韧,反过来也?一样,身居高位了自然就把脸皮也?顺利修练了——以徐箜怀当初被她指出袖手旁观后就羞愤难当的脾气,在上清宗的名利场里打磨过一千年,现在居然也?能?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了?
  权力果然是最好的磨刀石,把好好的一张脸皮都磨厚了。
  “原来徐司主是对我表示欢迎的意思?。”她恍然般莞尔一笑,明明没说什么,却叫徐箜怀神色更冷硬了。
  她收回了灵力。
  舰船底部那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断裂声?戛然而止,摇摇欲坠的甲板勉强撑住了当前的分量,惶恐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停歇,只剩下滔滔的风浪声?在船底之下奔涌,在极静而压抑的气氛里更添惶恐。
  徐箜怀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这一船修士的忍耐已到了极致。
  他?紧紧抿唇,以极度冰冷的眼?神瞥了曲砚浓一眼?,按下心底淡淡的遗憾和不甘,微微抬起手。
  若不是这一抬手,其他?人还?没发现,徐箜怀的掌心里画着一道莫测变换的符箓,随时随地变化,直到他?的手停在半空中,那道符箓也?固定下来,变成一枚能?催动阵法的引阵符。
  舰船上的阵法终于重新亮了起来,冥冥中和引阵符相呼应,一道耀眼?的银光从舰船照向几里外的青穹屏障,在目力所及的极限处形成一道小小的符箓投影。
  青穹屏障盈盈地亮起清光,无数道繁复玄妙的符文在遥远的屏障上流转变化,最终形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新阵,和船上的阵法相呼应,几乎就在瞬息之间?,白光涌动,汇成了一条长长的甬道,直接连接起舰船和屏障。
  在一船修士轻微的惊呼声?里,银脊舰船猛然向上一扬,冲进甬道中,转瞬就在耀眼?的白光中急速前进。
  不到两个呼吸,舰船沐浴在白光汪洋下,终于穿越了青穹屏障,一跃而出,撞进满眼?天?光。
  在船客纷纷扰扰的喧嚷下,船客们人挤人,一边被人推着后背,一边也?迫不及待地推攘着前面?的人,探头探脑地张望全新的世界。
  “既然进入玄霖域,就要守玄霖域的规矩。”徐箜怀早知这些人根本?管不住,舰船一旦进入玄霖域,他?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但无论如何,将他?应当告知的规矩说给这些新人听,这本?是他?该做的,也?还?是他?该说的。
  如徐箜怀所料,这满船的船客虽然还?没靠岸,但对银脊舰船上枯燥生活早已受够了,此刻迫不及待地聚在一起对周边的商铺指点江山。
  徐箜怀极力克制自己忍不住皱起的眉头。
  他?挪开目光,看?向“檀潋”。
  “檀潋”也?像个普通的小修士一样,和那几个要么金丹要么筑基的小修士厮混在一起,笑嘻嘻地点评周围的房子?哪里好、哪里不好。
  “进入玄霖域之后,除非要坐船离开玄霖域,否则不得在此停留。”他?忽然开口,语调冷淡,“不得靠近或破坏青穹屏障,若有违者,獬豸堂必将追究到底。”
  祝灵犀也?靠在栏杆上往下看?。
  听到徐箜怀的警告,她忽然想起了当初前往山海域的路上也?听过类似的话,“当初我们坐船的时候,长老和我们讲了有人破坏了青穹屏障,宗门花费巨大的代价,双手捧到曲仙君的知妄宫前,请仙君出手修补,结果仙君根本?不同意。”
  她一边说,一边望向曲砚浓。
  这话听到其他?人的耳中,惊叹更重:那可是独霸一方的上清宗,却对青穹屏障奈何不得,只能?重金相求,请曲仙君动手修缮——曲仙君究竟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曲砚浓微微地笑了一下。
  “太?麻烦了。”她说得很简单,“我相信上清宗弟子?的实力,只不过是他?们专注于别的事,没有好好钻研罢了。”
  祝灵犀又瞥了她一眼?,据她所知,当时的事情?根本?没有曲仙君说的那么简单,上清宗苦求无果,只好自己派遣修士去修缮,前前后后花了好几年,这才勉强想出一个过得去的办法,补好了青穹屏障。
  但仙君不愿意细说,祝灵犀也?不细说。
  她偏过头,重新望向甲板下,目光所及,忽而微微一愣,回过头来的时候,满脸尽是不可置信。
  “你怎么了?”申少扬疑惑。
  祝灵犀的神情?明显有些恍惚。
  “你们快看?,那边那个吃着冰饮的女修,是不是就是之前追着妖兽投海的那个?”
  小符神明显思?索起来:跳进虚空裂缝里的修士,需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能?安然无恙地活着回来?
  ——她甚至比他?们坐舰船的更早到玄霖域!
  第79章 明镜台(六)
  就在渡口的人群里, 一袭蓝衣水袖,在熙攘的人流中穿梭,远远看去像是一抹水光游荡, 细看才?发现是个娃娃脸的少年女修,手?中捧着?一杯剔透的冰饮, 拿着?木羹匙舀出小葡萄,似乎津津有味地吃着?, 连头也不抬一下。
  祝灵犀起初没有发觉这人是谁,目光随意地扫过整个渡口,一连看见蓝衫水袖三回, 这才?怀着?“怎么哪儿都有这个人”的疑惑细看了一眼, 惊愕失语——这张令人印象深刻的娃娃脸,分明和当初跳进海水中的女修一模一样。
  然而容貌虽相似,气质却殊异。
  甲板上誓不回头纵身一跃的背影,和这道?悠然宛转闲尝冰饮的剪影,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当初在船舱里透过狭窄的小窗惊鸿一瞥, 只看了个大?概,祝灵犀难得不确定,偏过头向其他人求证——实在是这个发现太惊人,她认出了也不敢信。
  申少扬听懂她的话,可又和没听懂一样迷惑, 他向前?踏出一步凑到祝灵犀边上,“谁啊?哪儿呢?”
  目光下视, 虚虚地落向渡口络绎不绝的人潮, 恰逢蓝衣水袖的女修若有所觉地一抬头, 捧着?冰饮和舰船上的两?人遥遥相望。
  申少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目光相触的那一刻猛然伸出手?, 一把拉住祝灵犀的手?,带着?她往地下一蹲。
  祝灵犀在被他拽住的那一刻就微微一怔,猛然被扯着?蹲在地上,身影被栏杆挡得严严实实,保准船外的人长了双千里眼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你干什么?”小符神愣愣地蹲在甲板上,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
  申少扬紧张极了,一个劲搓着?手?,“万一被她发现我们在看她怎么办?”
  祝灵犀短暂地沉默。
  本来他们是巧合认出娃娃脸少女的,现在被申少扬一躲,搞得好像他们是欲行不轨、用心险恶——她就是看到娃娃脸少女意外生还有些好奇,不至于吧?
  “万一这是她的秘密呢?”申少扬手?心都快冒汗,“她故意在我们面前?表演舍生忘死地一跳,让我们都以为她回不来了,谁知道?她自己私下里有别?的办法,能从南溟轻轻松松地回来——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祝灵犀于是请教他:“为什么?”
  申少扬一股脑儿地说:“她和那只妖兽肯定是真的勾结在一起了,只不过在我们面前?演一出戏,让我们深信她是无辜的、下落不明了。现在我们撞破了她的行踪,她一定非常紧张,指不定要对我们怎么样灭口呢。”
  祝灵犀再次沉默。
  她总觉得,虽然申少扬分析得很有道?理,但娃娃脸少女明知他们一船人不日就将抵达子规渡,却还大?剌剌地出现在子规渡的渡口,应当不是为了随机找两?个倒霉蛋发现后灭口的。
  娃娃脸女修要是真想假死脱身,就不该出现在玄霖域的任何一处地方?,而是远走其他四域,等到风头过去了再现身。
  申少扬一个劲地摇头,“也许她就是想反其道?而行之呢?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祝灵犀实在说不动他这人了。
  她沉默了片刻,没再提及娃娃脸少女,而是以一种极为平淡,近乎告知般说:“你搓的是我的手?。”
  申少扬猛地松开手?,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叠声?不停顿地道?歉,“我还以为这是我的。”
  祝灵犀神色平静,一点?也没变化,对于申少扬无厘头的傻瓜话无动于衷。
  富泱从不远处走来,正好听见,一时间左看看、右看看:是他听错了吗?还是说,现在流行认错自己的手?了?
  银脊舰船在渡口重重地落下。
  才?刚入渡,庞然的舰船便忽然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犹如困龙长吟,哀而不伤,摄人心魄,别?说是即将下穿的船客们,就连在渡口各行其是的路人也纷纷抬起头,循声?望来。
  上一次申少扬坐舰船到山海域,可没有听到舰船发出这种声?响。
  甲板上哄哄闹闹,随着?那声?龙吟般的低响而爆发出新的热议,原本满心疲倦和惶恐,只想赶紧到岸下船的船客,此刻又像是全?然忘了自己烦躁催促船员的模样,对下船也没那么迫切了,半真不假地分享着?自己道?听途说的消息。
  “听说不同品质的银脊舰船,到港时的表现也不一样,也不知道?我们坐的这一班舰船究竟是不是这样,反正都是来回馈普通船客的。”
  到目前?为止,这是流传的小道?消息里最靠谱的一个,一传开就受到了半船人的热议。
  最开始传出这消息的修士比谁都积极,甲板都不愿意下了,下船那几步路被走出天涯海角的架势。
  “若无余事,即刻下船,不得在船上停留。”徐箜怀就站在出口,神色冷厉,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每个为了谈天说地而迟迟不下船的“可疑修士”。
  以徐箜怀冷厉的眼神、显赫的名声?,他站在出口监督船客们即使下船,还能有哪个不开眼的船客敢胆大?包天啊?
  船客们在心里不情不愿地抱怨:明明都要下船了,徐箜怀为什么还摆着?那副谁都逃不掉的表情?大?家都是买了船票的船客,在甲板上稍微说说话又怎么了?
  可徐箜怀凶名在外,他站在门口虎视眈眈,谁敢抗议?
  船客们一怒之下……也就只能怒一下。
  徐箜怀若是把这些腹诽埋怨放在心上,他也做不成这么多年的獬豸堂大?司主。
  他冷着?脸厉声?催促,实际上比他表现出来的更急迫。
  这些普通船客还在这里兴冲冲地议论舰船的一声?闷响所从何来,汁源加群八八三零七泣捂三柳整理看文压根不知道?这是银脊舰船不堪重负后的最后一声?示警。
  这艘舰船挺过了元婴妖兽的袭击,挺过了虚空裂缝的侵蚀,最终在青穹屏障前?因徐箜怀和曲砚浓的暗中角力下濒临破碎,穿越青穹屏障时,甚至是徐箜怀暗暗出手?相护,才?安然平稳地到达子规渡。
  再不下船,舰船就要崩毁了,还留在甲板上胡吹乱侃?
  偏偏此时最不能将真相道?明,否则以这些修士三番两?次遇险后的惊弓之鸟心态,一听说舰船真的要崩毁,只怕当场就要恐慌,到时一窝蜂地争抢,反而更容易出事。
  徐箜怀在心里烦躁莫名,总有些拎不清处境的糊涂虫,害人害己,也耽误獬豸堂的事。说出去这些人好像也没什么坏心,就是蠢罢了,非要追究苛责,未免小题大?做,身在其位必谋其职,他做了大?司主,如何能擅自追究那些不曾写?在清规法度里的事?
  要是……他不曾做这个大?司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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